安王妃打定主意要将延平郡王的丧礼办得热热闹闹、体体面面,早在七日前,祭棚便从庭院一直搭到正门,里面坐着满满的僧人,口中唱念不断。
等到正式出殡那一日,仆从们小心翼翼地将一根七寸半长的长命钉钉入了棺材,十六个身强体健的人合力抬起棺材,颤颤巍巍地上路了。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一具六人抬的棺材。一路上都是白幡飘飘,纸钱飞飞,棺材的后面还有无数扎好的上等纸船、纸车、纸房子。因为场面上实在浩大,引来无数百姓围观。
“呀,这是谁家的丧事?”
“安王府啊!”
“怎么两个棺材?”
“你不知道啊,延平郡王夫妇都去了!”
“天底下竟然有这等奇事,倒也怪了!”
“什么呀,你都没有听说么,这事儿简直是——”人们的声音很低,窃窃私语在人群中像瘟疫一般扩散。
秦府
秦夫人歪在在榻上,头上扎着布条,口中哼哼唧唧。贴身婢女君儿正轻轻给她捶腿,秦夫人陡然被惊醒,一下子从睡梦中坐起身来:“甜儿!”
君儿赶紧低下头:“夫人,您做恶梦了!”
秦夫人一摸自己的脸,只觉触手冰凉:“已经是什么时候了?”
君儿犹犹豫豫地道:“刚到卯时。”
秦夫人刚刚要再躺下去,君儿看了一眼她的脸色,沉下心道:“可怜的小姐……今天正要出殡,夫人也不能见她最后一眼——”
今天是甜儿出殡?!对啊,她竟然把这么大的事儿给忘了!秦夫人猛然一下子从美人榻上坐起,瞪大眼睛道:“你说真的?”
君儿道:“是啊,夫人,今儿的确是安王府出殡,大少爷也去了,还送上了一份厚厚的吊唁礼。”
秦夫人咬牙切齿、捶胸顿足,呜呜地哭了起来:“这个不肖子,莫非是他,他妹妹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竟然还把人和那傻子合葬,混账东西啊!”
君儿叹息一声,若有似无地提醒道:“这一合葬,小姐只怕在地底下还要被那傻子鬼缠着,不得安宁,若是耽误了转世,唉……可真叫一个惨啊!”
秦夫人猛然一怔,一股火儿从胸口直冲上头,瞬间咬牙切齿:“不,我不同意,我绝不同意!”说完,她径直跳下榻就要穿鞋子。
君儿连忙劝阻,苦口婆心道:“夫人,您可别起来,快躺着歇歇吧!”
秦夫人整个下巴都瘦了一圈,她一把推开了君儿,厉声道:“滚,滚远一些!”
“您这样也无济于事,压根出不去啊!”君儿眼泪啪嗒啪嗒掉,“外面有四个妈妈看守着……”
秦夫人一把提起笸箩里的剪刀,冷冷一笑:“我就不信谁还敢挡在我前头!我今天非要给甜儿送葬不可!”
大街上正一片热闹,突然见到一个身着丧服的中年妇人扑了出来,一把扑倒在秦甜儿的棺木上,嚎啕道:“女儿,你死的好惨啊,娘对不起你,害得你沦落到这个地步!”
秦思一愣,立刻发现那人正是他的母亲,心头顿时咯噔一下,自从知道是他动手杀了秦甜儿,秦夫人便把他也恨上了,日日夜夜咒骂不绝,形同疯癫,为此他不得不派人将母亲锁在房间里,可她到底是怎么跑出来的?他咬牙,厉声道:“还不快去拦住夫人!”
两个仆从扑上去死死地扣住了秦夫人的手臂,秦夫人一把掏出怀里的剪刀,横在咽喉前头,大叫道:“谁敢碰我一下!”
秦思整个人都呆住了,秦夫人是商人妇,年轻的时候性情泼辣,撒起泼来谁都不管不顾,更加不考虑后果。因为甜儿出生的时候难产,秦夫人总是给格外疼惜她,所以才将这个妹妹宠得无法无天。最要命的是,秦夫人不是知书达理的女人,一旦翻脸真正六亲不认。秦思连忙掀了袍子,跪倒在她面前,满面哀求:“母亲,您精神不好,为什么不在家里歇着!”
秦夫人指着他的鼻子,怒斥道:“你这个孽障,不要脸的东西,杀了你亲生妹妹不够,你还要连我这老婆子一起杀了不成?”
若在往日,秦夫人一定会考虑说这话的后果,但秦思将她囚禁了数日,早已逼得她神经紧张,状若疯癫了。
人群闻言不由哗然,难道京城流传的那个消息是真的,眼前的秦思真是杀死亲生妹妹的凶手吗?
秦思心头划过一丝冷意,满面却是毫不掩饰的悲伤:“母亲,我知道你因为妹妹的死变得疯疯癫癫,整日里胡思乱想,可今天是出殡的大日子,您千万别再闹了!不然郡王和妹妹的在天之灵都不得安生啊!”
啊,原来是个疯子啊,难怪闹腾得这样厉害——人们悄声议论着。
秦思使了个眼色,让那两个仆从上去扣住秦夫人。谁知秦夫人一剪刀便刺在其中一人的手臂上,登时鲜血直流。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扑上去竟将棺木拍得砰砰作响,另外一人连忙扑上来抓她,可他哪里敌得过一个疯老婆子的力气,被她推了个踉跄不说,还引起了周围人的愤怒。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故意大声叫喊起来:“你们瞧见没有,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儿子,竟敢吩咐人对他的母亲下毒手?!”
原本陷入疑惑的人群马上沸腾起来,无数根手指戳着秦思的脊梁骨,指指点点。那一道道充满指责的眼神,叫人心惊胆战。秦思见状不对,立刻起身向后退了几步,隐没在了安王府送葬的人群之中。
安王府的管家勃然大怒,吩咐道:“还不派人赶紧维持秩序?别叫人阻了出殡!”安王府的护卫立刻抽出长剑拦在了路中间,把所有愤怒人群与送葬的队伍隔绝开来。秦夫人不管不顾拍着棺木嚎啕大哭,她的神情震动了每一个人。而她一边哭,一边指着隐匿在人群里的秦思,撕心裂肺地破口大骂。许是哭得久了,她的声音并不高,却随着风声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江小楼站在二楼的雅室,静静望着眼前这一幕,不觉莞尔。
这样的情景,显然让她神情很放松,心情很愉悦。郦雪凝微微侧头,发间的玉簪在阳光下闪着润润的光泽,口中温柔道:“莫非,是你把秦夫人放出来的?可——你又怎么知道他们母子的关系恶化到如斯境地?”
江小楼唇畔含着一缕浅浅的笑意:“我想方设法着人告诉秦夫人,秦思是如何把秦甜儿给杀了,又是怎样抬着她的尸体向安王府讨好卖乖的。秦夫人素来疼爱女儿,知道她死了是一回事,是否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尤其有人说得绘声绘色,如临其境……”
秦家的亲情看似铜墙铁壁、难以攻克,但每一个家庭成员其实都自私自利、阴险狡诈。当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他们彼此达成统一阵线、一致对外。可当他们之间有了嫌隙,结局就大不一样。江小楼巧妙地用温水煮青蛙的技巧,一点一点的谋算,从看似牢不可破的关系中找出破绽,往里灌注温热的毒汁,逐渐让秦思的世界彻底崩坏。
郦雪凝闻言,只是叹息一声:“秦思想必一定后悔了,后悔那样对待你。”
江小楼微微扬起面孔,阳光照在她洁白的面上,几成透明的光泽:“欲壑难平,一切都太迟了。”
江小楼将灵魂化为两半,一半深藏在阴暗不见光明的地狱静静等待着,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机会打击敌手;另一半却化为含笑的美人,露出最美丽的笑容,扮演着最温柔的角色。
秦思好不容易才将秦夫人送回府,忍不住满面怒气:“母亲,你知不知道今天这一闹,害得秦府丢了多大的脸?”
秦夫人冷笑一声,仰起脸质问他:“丢脸?你妹妹连命都丢掉了,我身为她的亲生母亲,难道还不能替她喊一声冤吗?”
秦思阴沉的目光在她的面上缓缓滑过,冷冷道:“母亲,妹妹是您的亲生骨肉,难道我就不是?你今天这样出去一闹,一则彻底得罪了安王府;二则外人都知晓了此事!你我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爬到如今的位置,有多少人在背后里盯着,您就不肯替我想一想吗?”
秦夫人不曾想到了如今这地步,眼前的秦思依旧只想着自己,情不自禁满面泪痕,涕泪交加:“我也愿意为你想,可连甜儿你都下得了手,心肠实在是太狠了!”
秦思原本俊美的面容一点点的阴冷下去:“我知道母亲为了甜儿的死很伤心,我又何尝不是,你以为我真的下得了手?是你们教我为了往上爬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心爱的人都可以将她送到别人的床上去,更何况是我的妹妹!一切都是你们教我的,怎么事到如今却都来怪我?岂不可笑!”
秦夫人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底满是震撼。她突然意识到:秦思从前不是这样的,在他成为探花郎之前,孝顺父母、友爱妹妹,对待未婚妻也很是温柔体贴。那时候他们一家人虽然没有泼天的富贵,却也过得很不错。后来秦思被钦点探花郎,秦家人的心思也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隐约觉得江小楼这样的商门之女配不上秦思,必须为他另觅良缘。为了让秦思迎娶刘嫣,秦夫人苦口婆心劝说了多次。那时他们曾经为自己的影响力沾沾自喜,可如今才发现,他们灌输的这套理念一直持续地推着秦思往前走。向上爬,不断向上爬,拼了命爬到最高点,他的脑海中只有这样的意念。逐渐的,他不再尊敬父母,不再疼爱妹妹,他的心中只有荣华富贵、权位名利。
原本温良孝顺的儿子已经被他们彻底摧毁,秦夫人醒悟过来,只觉得浑身发软、大汗淋漓,不由自主便软倒在了地上。
秦思怔了一下,心底却已经对秦夫人的疯癫感到极度厌烦。今天的一切将会带来数不清的麻烦,秦夫人的所作所为,他实在无法原谅。
秦夫人却满面泪水道:“这官咱们不做了,儿子,回去吧!我们回老家去!”
秦思神色淡然地道:“晚了母亲,从我坐在这个位置上开始,就注定我没有办法放弃这一切。”他冷声吩咐身边婢女:“将房门上锁,决不允许任何人再放夫人出来。”
婢女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秦思又陡然拔高了声音:“明白了吗?”
“是,公子。”
秦思眯起眼睛注视着门外的阳光,此刻一道乌云渐渐遮住艳阳,天空阴沉沉的,风雨欲来。
第二天,杨阁老将一本折子递到了皇帝的书案上。皇帝狐疑地看他一眼,翻开奏章一看,匆匆浏览了一遍,才放下折子道:“阁老,秦思毕竟是你的弟子,人品素来不错,风评也很好,朕相信,他不可能下这样的毒手。”
杨阁老冷哼一声,眼眸含怒:“陛下,秦思杀妹的事证据或许不足,但微臣必须提醒您一句——家风不正的人是不应该在京为官的。”
家风……诸多官员的仕途之路都败在这一方面。
大周一朝,官员的品德十分重要,如果一个官员后院失火、纵容子弟犯罪、诬陷诽谤他人,或者有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很容易就会被人揭露出来,然后丢官弃爵,陷入绝境。秦思的妹妹的确是杀人凶手,这属于官员至亲的犯罪。虽然秦思没有直接的罪过,属于被动受到牵连,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秦思没有管好家属。想到这里,皇帝的脸上有一丝犹豫。
杨阁老状若无意地提醒道:“陛下,还记得十年前工部尚书陈忠之事吗?”
皇帝一愣,不说这事儿,他已经完全忘记了。
杨阁老不紧不慢,娓娓道来:“陈忠的正妻没有生下孩子,他的小妾张氏却生了一个儿子,可是张氏脾气很暴躁,对待仆人非打即骂,甚至亲手鞭笞婢女,最终造成数名无辜婢女惨死……”
皇帝点点头:“朕自然记得。”
杨阁老面上浮现起一丝冷笑:“事发之后,御史告了陈忠一状,说他与婢女通奸,并且纵容恶妾伤人,实在秽乱风气,当时陛下是如何处置的?”
皇帝面上一红:“这……朕是将他免了官,流放出去。”
大周一朝,提倡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皇帝若真的犯了罪,也不过就是打打龙袍而已,或者找别人领罚,何时真见有过什么处罚措施?位高权重的大臣们也是如此,陈忠的小妾因为好妒逼死无辜婢女,但朝廷却认为这并不算什么大事,不过死了几个奴婢,何必闹的惊天动地。所有数家百姓联名上告,当时的京兆尹依旧百般袒护陈忠,并且公然称呼:婢女可以买卖,如同一匹牛马,又有什么要紧,不过是判了陈忠赔偿些许银子了事。可京兆尹与大多数官员这样认为,那些最爱捕风捉影的御史们可不会这么看。他们穷追猛打,找到了陈忠的花边新闻,说他与数名婢女有苟且。
其实这个罪可大可小,往小了说,他不过是喜欢女人,风流了些;但往大了说,苟且不成反倒闹出人命。一个官员的后院失火,他的道德上就出了问题。
皇帝觉得不是大事儿,当时便想要赦免陈忠,可御史们却紧咬不放,说他们理由杜撰的也好、诽谤的也罢。陈忠是否与婢女通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后院失了火,还出了人命,御史们合理地利用了道德的利器,制造起轩然大波,迅速把陈忠拉下了台。
道德的莫须有,足可以致命。如今秦思可以说是重蹈覆辙,他没有管好自己的妹妹,竟然让她成为杀人凶手。没嫁出去几天,郡王就伸了腿,肯定秦家家风不好。
皇帝思忖良久,面上始终有些犹豫:“阁老,关于秦思……朕觉得这件事情他已经做出了公平的裁决,大义灭亲可不是人人都能干的。”
“大义灭亲?秦思近日以母亲疯癫为名将她锁在家中,陛下难道不知?闹得满城风雨,其不给人留下话柄!”
皇帝自然知道,换了旁人,他早已把这等引起诟病的官员给处理了,可……秦思是太子力保的人,若轻易动了他,太子难免心存嫌隙,影响父子之前的感情。
“要不然……将他发配到林州去做个地方官,你看如何?”
大周的官员很少贬官,通常皇帝如果看不顺眼,大多数都是平级调到地方。如果一个官员从京城被开出去,基本上是回不来了。所以皇帝作出这样的决定,已经是一种较为折中的处理办法。
杨阁老捻须微笑,淡淡地道:“谨遵陛下旨意。”
太子府,书房
廊下的画眉鸟不停呖呖地欢唱着,歌声悠扬婉转,非常动听,然而书房里却是一派死寂。
当秦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手中的茶盏猛然磕在杯沿,发出一声脆响,不由盯着太子道:“殿下,您也赞同我去林州?”
太子轻轻叹了一声:“秦思啊秦思,不要怪我不肯维护你,这次是阁老在父皇的面前狠狠告了一状,说你管教无方,后院起火。你这妹妹的确是没有妇德,是她连累了你。”
说秦甜儿的杀人案与秦思有关,多少有些牵强,但一方面安王府在向皇帝施加压力;另一方面杨阁老又在上窜下跳,使得皇帝不得不作出这样的裁决。眼看秦思这回是再也翻不了身了,他定定地望着太子道:“殿下,此事确定没有转寰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