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的人们(下)
席尔与马特·并肩漫步,因代表大会临近,新城里的熟面孔挺多;在食堂下辖对外开放的咖啡厅,他们再次遇到了老熟人——戴维斯先生。
城堡严格限制了酒精饮品发展,其它品种的饮品得以焕发旺盛生机;这间咖啡厅的生意就挺不错,店门口的小凉亭里一排白色座位全部满座。与阿尔法、安德烈同座一桌不知在商量什么的戴维斯打眼看见席尔,不由分说地招手把他叫过来。
“日安,戴维斯先生,阿尔法先生,安德烈先生。”席尔与马特齐齐行礼,施法者们加入了海得赛的教育体系后以桃李满园来形容一点儿也不为过,收了奇摩尔曼王室弟子的戴维斯之后又从学生中挑选了几人正式收徒,阿尔法与安德烈也有不小的收获。现在大量走出社会的学生们进入各个岗位、部门,对于曾经教导过他们的施法者们尊敬不减,以至于海得赛国内施法者们的声望日益剧增。
“日安,席尔,马特。”回应问候的礼仪是施法者们骨子里的风度,不论问候者的身份与他们是多么不匹配。戴维斯暂停与两位老友之间的话题,目光炯炯地看向席尔,“席尔,你们军部快要拿下奥兰多了,是吗?”
以戴维斯的元老身份,城堡内部的信息他想探知的话想知道多少都行。但这老头儿醉心于新国立研究院的魔法科技研发,近些年来对于政治上的事儿越来越不关心了。
“是的,戴维斯先生。现在奥兰多的残余旧部与欧内斯逃出去的流亡贵族全都汇集在临近因纳徳立领地的几座城市,覆灭指日可待。”席尔难得地端正态度回答,懒散的样子也收敛了一点——因为抢了半神指导者的名头,他对戴维斯这老头子一直心里发憷来着。
戴维斯沉默了一下,眼神似乎穿过席尔飘向远方,口中喃喃地道,“因纳徳立吗……”顿了顿,戴维斯突兀地说道,“那些家伙有没有可能往因纳徳立逃亡?”
“……不会。”席尔说这话时犹豫了一下,这毕竟是在大街上;戴维斯看出他的顾虑,挥手画出一道透明的魔法阵,散发出一阵暗淡的、几不可见的荧光将几人座着的桌位笼罩住;有了这层隔音结界,席尔才放心地说道,“社会司下辖对外贸易管理处已经通过丹尼尔先生与因纳徳立领主达成了合作协议,五年内我们收购他们出产的大量地蔓藤与大豆,并给予种植的技术支持,以换取他们宣布拒绝接受流亡贵族。”
“……原来如此。”戴维斯心里一松,但随即又觉得哪儿空落落的;对两位老友和一脸好奇的马特笑了笑,这位海得赛人民共和国的元老之一以轻松的口气说道,“我们的养殖场需要大量豆料、橡胶业需要大量地蔓藤,把因纳徳立发展成原材料生产地确实符合我国的利益。虽然知道这是好事儿,但我却忍不住有些遗憾……不瞒你们说,其实我是因纳徳立人。”
戴维斯以怀念的语气随意地提了提那些尘封的往事,听得席尔的两名警卫员和马特都睁大了眼睛;席尔和另两位施法者倒还稳得住,类似的故事,他们听得太多了。
被恶劣的贵族谎言欺骗的平民,最终失去了包括自己生命在内的所有;在睿智的父亲先见之明下逃离故乡的少年戴维斯,转头过去,只能看见浓烟滚滚、被从地图上抹去的家乡。曾经这是戴维斯心中不可触碰的伤痛,但现在,他已经不认为那是可以伤害到他的东西了。
席尔默然地听着外表只是普通中年男子、但实际年龄可以做他祖父的施法者将那尘封的往事娓娓道来,心中似乎有所触动;但他并不是一个感情激烈的人,所能做出的反应,也不过是在戴维斯话音落下后谨慎地、保守地说道,“西格·弗兰迪王曾说,相邻的国家之间不存在真正的友谊。虽然还需一些时间,但人民军的征途不会在奥兰多停下。”
“是的,席尔,大将军阁下。”戴维斯轻笑着说道,在施法者群体中仍算青壮的他,不会等不起这么几年,“光阁下向往海岸,穿过因纳徳立,我们就能看见大海。”
城市另一边,同为食堂下辖产业的某间餐厅里,海得赛餐饮食品业大佬谢米尔望着刚从前厅撤下来的餐盘,脸色很不好看。
从农场时代起就跟随谢米尔女士的卡门大婶一脸纠结地端起一个盘子,神色复杂地说道:“这道糖醋鱼用料都是新鲜的食材,鱼也是咱们农场里养的……三十个铜币一道呢!居然还剩下这么多,老天,在以前这样的食物非得让人们争抢起来。”
旁边站着的餐厅老板无奈地苦笑,“那道鱼至少吃了一半,看看这份炒面,十个铜币一份,只动了最表面的一层罢了。”
谢米尔脸色阴沉地扫过这些浪费得让人心疼的桌面,对食堂员工出身的餐厅老板问道,“这桌是什么客人吃剩的?”
“是一批聚餐的年轻人,估计是人民学院的新生。您知道,年纪大些的人都是从食不果腹的时代过来的,在我年轻那会儿,第一次吃到咱们海得赛的麦面馒头还感动得哭了呢——”这位餐厅老板是当初从兽人前线逃来海得赛的战争难民,从食堂员工一步步做起,慢慢爬到了餐厅老板的位置;他们这些早期过过苦日子的人都有个特征,那就是看到食物掉到地上都恨不得捡起来吃掉,更别说抛洒浪费了,“这些年轻人呀……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前几年欧内斯那边还出现过粮食紧缺,咱们这儿也没富几年,这就开始拿食物不当回事儿了……哎,也是他们赶上了好时代。”
“……不只是你想的这样,你这间餐厅靠近学院,见到的学生多些……其实不仅是新城,安普城、玛奇城、巴蒂城那边也是有同样的问题;对内的食堂还好,对外的餐厅,客人浪费食物的现象与日俱增。”谢米尔用手揉了揉眉心,她是普通的人类,也不具备什么武者、施法者天赋;现年三十二岁的她,眉心和眼角已经出现了淡淡的细纹,“现在大家的日子好过了,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出得起钱到外面进餐……但这种浪费行为是必然要断绝的,别说远的,欧内斯也是这三年的粮食产出才跟得上消耗,之前都要从这边调粮食过去;奥兰多领地眼见收复,更是个粮食大缺口……”
餐厅老板苦笑着说道:“我们都知道这一点,谢米尔女士。但客人花了钱来进餐,我们总不能盯着他们把点的东西都吃完。前些年大家收入都不多,谁也浪费不起;可现在呢,清扫街道的老人都有十五个银币的月收入,更别说工厂区的工人了。粮食是民生物资,咱们的两位王在这方面又不允许提价……”
“别说了,我会把这事儿在代表大会上提出来的,大家集思广益,总能有办法。”谢米尔打断了餐厅老板的话,光大人对于恶意涨价的做法深恶痛绝,敢提涨价绝对是自己作死;看看狼藉的餐盘里那大量的剩菜,谢米尔眼皮一跳,强行转开目光,“这些剩菜就倒进潲水桶里等养猪场的人来收,大家都别想太多,把自己的事儿做好。”
餐厅老板与卡门大婶对视一眼,叹息一声后默不作声地把餐盘里的食物往厨房角落里的木桶里倒,脸色抽得别提多难看——换在几年前,这么好的东西哪会落到拿去喂猪啊!人都不够吃呢!
谢米尔走出气氛压抑的厨房,刚出前厅呢就看见一家三口走进餐厅前厅,年轻的妈妈正嘀咕着什么“街边的零食不干净、少让孩子吃”而那个穿着蓝布工作服的年轻爸爸只能赔笑。
一家三口走到餐位上坐下,年轻夫妇带来的那个八、九岁的孩子,在服务员拿来点餐单后一声欢呼,顺手就丢掉了之前被他双手捧着啃得满是口水的油炸肉饼——那种表皮炸得金黄、内里包着青菜肉末的油饼,只被啃掉了一个缺口,丢到地上后打了几个滚,内里热腾腾的肉末洒了一地。
“……!!”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的谢米尔只觉得心底一团火腾地就上来了,偏偏她还不能说什么;黑着脸扭过头快步穿过前厅走到大街上,谢米尔一肚子的气,心里憋着个念头——这次不管上面怎么说她都要力主粮食涨价!绝不妥协!
国内大楼三楼办公厅,眉目间多了分沉稳雍容气度的莉莉丝夫人一脸苦笑:“粮食涨价不表示能够杜绝浪费现象,谢米尔强势提出这个要求的话,攻击她的人会更多的。你们也知道萝丝那儿累积了多少你们的黑材料了,凡事国内在职的女官员,就没有不被打过黑枪的。”
莉莉丝夫人仍旧未婚。在这方面,外间倒是没有多少传言。这位夫人个人实力太优秀,在人们看来,过于出色的女性独身似乎并不稀罕;当然,对莉莉丝本人来说她也没拿别人的看法当回事儿。
莉莉丝夫人对面,压根看不出跟十年前有什么区别的农业部副部长萨琳娜女士不在乎地耸耸肩:“我倒是觉得把粮食提价这个议题拿出来谈谈也好,我们农业部这几年在搞梯田,累死累活提升的那点儿粮食产量可经不起浪费。”
养蚕、植桑、剿丝部门总从业人数已经发展到了并肩第一巨头矿业部门、并有超越趋势的蚕业龙头温蒂女士附和了萨琳娜的意见:“我也这么认为。我和南希的养殖部转给军部好几年了,现在那边还在为提升肉猪饲养规模头疼呢,这些年喂猪的豆渣都得靠进口维持了。”
纺织业总代表、雪狼族小母狼南希斜着眼睛看萨琳娜:“提价不提价我都没意见,如果按照平均收入来缓步提升,我觉得也不会引起太大的动|荡……我其实比较在意的是,萨琳娜,你是森林精灵我是雪狼人,为什么我的黑材料会是你的两倍多?咱俩都是异族吧?”
莉莉丝身侧、捧着茶杯的干部司司长大人萝丝夫人顿时哭笑不得地叫了起来:“南希!前两天偷跑过来把我办公室翻成一团糟的人原来是你吗!”
“诶?那是啥,我不知道哦!”南希赶紧装傻。
“恩……我也不知道是谁强迫我去放风来着……”民政司司长大人,黛西女士笑嘻嘻地揭穿了某人的老底。
女士们顿时哄笑,南希涨红着脸跳了起来:“黛西,你也是同犯好吗,你也看了那些文件吧!”
“那是因为有人翻开了所以我才看的嘛,我自己并没有动手哦!”和马特结婚数年并且有了孩子的黛西女士,这会儿早不是当初那个羞涩腼腆的小姑娘了。
“不公平,我一直都不知道我被举报的黑材料是什么呢!我也要看!”两年前终于能够担起大梁挑起一部主事的莎莉女士嚷嚷起来。
“对不起宝贝儿们,我们迟到了——”姗姗来迟的妮娜、薇薇安妇妇推门而入,仍旧活力四射、艳光逼人的就业管理处总长大人妮娜女士左右张望一眼闹成一团的办公室,冲莉莉丝夫人摊手,“嗯……我们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莉莉丝夫人冲妮娜和她的妻子、海得赛社会司司长、财政部长大人薇薇安点点头,无奈地说道:“你们没错过什么……呃……我们刚才在谈论谢米尔提议的粮食涨价一事来着。”
“噢,这个议题我有兴趣。”财政部长大人微微一笑,平凡的五官在涉及到自己专长时顿时变得富有魅力起来,“不过,大家似乎又跑题了呢?”
离新城越有二百公里距离的安普城,光·弗兰迪的女弟子、但实际指导者是戴维斯的奇摩尔曼王室公主、拥有人鱼混血的阿米莉亚公主只带着一名侍卫离开了居住的林荫大道一号公关,穿过两片居住区后,来到一栋独立的花园小楼前方。
阿米莉亚按响了门铃,几分钟后,一位女士从小楼里出来,打开大门后笑着与艾米利亚公主热情的拥抱,把她迎接进自己的小院里。
小楼客厅中,温暖的壁炉前,一身清爽骑马服的阿米莉亚把自己随身携带的背包放到茶几上,翻出两本崭新的笔记本,期待地看向对方,“艾米女士,这是我新修改过的剧本,你看看觉得如何呢?”
放弃回国的阿米莉亚以半神弟子的身份一直居住在海得赛安普城,她知道自己的外表太惹祸,如果离开光·弗兰迪的庇佑,她甚至不能保证自己接下来的人生仍旧受自己控制。在海得赛居住没几年她就爱上了这里自由开明的风气,根本无法想象终身幸福被一个男人所捆绑的人生。
艾米拿起她写的剧本,一页一页地翻阅。她只比阿米莉亚大几岁,但现在,相比起仍旧青春逼人的阿米莉亚公主,她看起来却是要憔悴许多。
艾米·奥康纳,她的身份曾是西格·弗兰迪的侍妾;当然,她自己已经说不清楚多久没有见过这位丈夫了。帝都检举西格失败的她以为自己的人生已经走到尽头,谁知自己事后仍旧被带了回来,并被安置进漂亮的大房子里、拥有城堡雇佣的仆人侍从,生活用品与之前并无区别,并且就这样一直无聊地、空虚地、无风无浪地活了下来。
无聊之余,她爱上了。她那位空有虚名的“丈夫”在知道之后以讽刺的“体贴”给她安排老师、给她购买全大陆的杂志,甚至让她以自己的名字在海得赛出版了多本刊物;最终,看破一切的她在多年之前西格就提供给她的离婚协议上签了名、离开了西格为离开了他就不能独立生活的女人们安排的大房子,靠自己的出版收入购买了这座小楼,并在一定的阶层里拥有了小小的名气。
“……冲突不够,阿米莉亚。你想表达的是城堡里的公主对于无趣生活的抗争,但只是与自己的姐妹们闹矛盾、与兄弟们争执,怎么看都只是小女孩在闹脾气,不合符勇敢公主的定位。”没看多久,艾米女士就摊开剧本与阿米莉亚公主谈起了剧本里不合适的地方;她的嗓音听起来有些低沉,富有成熟女性的魅力,不复当初那种尖锐的锋利,“你这是给城里的剧团写的剧本,要考虑到女演员的表演性。看吧,几个女孩儿的小小吵闹怎么能吸引到观众的注意力呢?”
“噢……对不起,我没想到这一点……好吧,是我自己认为,敢于与姐姐们对立就算是有胆色了。”阿米莉亚脸色微红,吐了吐舌头,又说道,“这不是传统的舞台剧本,国立研究院的施法者们弄出了光阁下所说的电影放映机器,原理我不太懂,听说是利用光影石的特性把图像留在胶片上,然后利用什么古怪的机器播放……我想请你跟我合作这个剧本,这次的剧本是公开招募的,有好多竞争者。”
艾米愣了愣,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壁炉边那台方形机器;那也是国立研究院出来的,录制好的留声石在特殊的碰触下循环播放音乐的装置。
当年洪灾时城里放过抗洪勇士的救灾影像,当时闲得太无聊的艾米也去看过;想象到剧场舞台上的表演被这样录制起来对人们播放,艾米忍不住激动起来——当时那简陋、晃动的救灾图像,连她都忍不住为影像中的勇士而落泪;如果被放映的是她写出来的故事……
“这很棒,阿米莉亚公主,人们当然会对城堡里的公主那神秘的、高贵奢华的生活感兴趣;如果里面能有更多让人充满向往的元素,那么我想,你的剧本会被剧团看中的。”稍一考虑,艾米打消了自己也去写个剧本参选的想法;毕竟她自己只是小贵族家庭出身,对于上层人士的了解并不多。如果由本身就是公主的阿米莉亚来写,那么,必然比其他人写的更有噱头。
出身天差地别、却拥有同样爱好的两位女性就她们虚构的幻想世界交流起来,笑声不时从小楼中传出。
“吼——!!”
一头巨龙呼啸着划过天际,刚往北方送完一次货的海得赛人民共和国国有空运员、巨龙锡德里安,在归途时偏离了航线,转而飞向索迪亚帝国西部的一个小公国。
“天啊!是龙!巨龙!”
“巨龙又来了!”
“卫兵!卫兵!”
公国里的人们慌张地大叫,但并没有被吓得乱窜;那家伙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虽说每次都会引起不小的骚|动,但就目前来说,还没有真正地攻击过人类。
体型恐怖的巨龙在大公的城堡里降落,落足到前庭的花园里,锡德里安凶恶地张开大嘴,对空中喷出一圈看去恐怖如狱、实则全部落空的龙炎攻击,吓得城堡里的人们乱成一团、卫兵全往大公所在的庭院汇集。
大公的书房中,年过五十、面目已有苍老之色,但精神矍铄的大公爵对慌乱的随从、侍卫们怒目而视,大喝道:“冷静!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
随从惊慌得语不成调,笑得比哭还难看:“尊敬的大公,那头龙又来了啊!”
“我知道——不许这幅没用的样子,不嫌丢人吗!”大公气呼呼地迈步出了书房,在走廊里大叫,“乔安娜!乔安娜!你的好儿子又给你送东西来了,人呢?”
“吵什么呢?”一声不悦的嘟哝,一位大中午还穿着睡衣、眼角眉梢皆是风情、但青春已然不再的贵妇人打着哈欠从卧室里走了出来,“亲爱的,别那么大声,我听得见……西格又让那头小黑龙过来了吗?”
“什么小黑龙,你看看那玩意儿!”须发皆张的大公气呼呼地指向走廊落地窗外,盘踞在前庭里的庞然大物,“那家伙压坏了我的花园和喷水池!让那混蛋小子别再送东西来了!”
“好吧好吧,说得好像西格送回来的东西你没有碰过似的……”西格与亚特伍德的生母、乔安娜·弗兰迪夫人横了丈夫一眼;弗兰迪大公闻言,一点儿也没有让着夫人的意思,同样狠狠地瞪了回去。
——好吧,这对双方都是贵n代的夫妻……老大不小了,性格仍旧是……让人极为蛋疼;弗兰迪兄弟能长成那个性格,真是一点儿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