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从哲指指朱国桢,又指指自己,笑道:“平涵兄,你看你须眉皆白,行走还有些吃力。看看我,头白似雪,背有些躬,每天只能睡两个多时辰,早晨起的比鸡还早,白天无神,不能想事情。年过古稀的老人了,还想那么多事做什么?我是世宗皇帝年间生人,世宗皇帝那会是多么精明的君王,现在在哪儿?徐阁老,高阁老,张阁老,都是当年我敬仰的前辈,现在他们在哪儿?江山代有人才出,我们是过时的人了,就不要想太多了。想的太多,伤神伤身啊……”
朱国桢有些不甘心,咬着嘴唇听方从哲说,听到最后,才是有些服气,叹息着道:“看国事至此,忧心忡忡,确实不如老前辈豁达。”
“无非是出了一个和记嘛。”方从哲叫下人收了钓杆,看看竹编的鱼篓子里扑腾着的鲜鱼,笑道:“回头叫人把鲜鱼片了,弄些鲜豆腐,冬笋,口磨,香菇,用铜锅子一锅炖了……”
朱国桢道:“今天就是请我们吃这个涮锅子吧?也好,自打离了京师,故乡中人不解此味,倒也是真的很久没吃了。”
方从哲一笑点头,吩咐下人先拿了鱼回去炮制。
他知道朱国桢过来的用意,近来确实是有相当多的消息传到湖州。
先是林丹汗被擒,然后是张瀚退隐回新平堡,接着就是努尔哈赤被杀的消息传来,一桩桩事都是相当轰动的大事,但除了他们这些曾经的局中人才知道不容易和其中的含意外,普通的人也就是听个热闹罢了。
特别是湖州这里向来富裕,不管是桑蚕丝织业和农林渔都是相当达的地方,文教倡盛而士子愿意用心在经济实学上的少,对外界的事,也就是士子们关心议论几句,普通百姓,对北方生的事只当是评书来听。
林丹汗被擒,对方从哲的冲击十分巨大。
萨尔浒一役事实上是神宗亲自主持,但方从哲也是出力极大,当时以他独相多年的辅身份力捧杨镐上位,结果十几万明军葬送大半,总兵副将以下战死多人,实为大明土木之变以后前所未有的大惨败。
俺答汗盛时虽然有两次侵入京畿的记录,但大明边军和京营兵都没有太大的损失,而打从萨尔浒开始,大明的遮羞布被努尔哈赤一把拽下来,王化贞向林丹汗请求援,后来被人称为笑谈,其实这事也是中枢默许的,不然王化贞哪来的大量钱粮送给林丹汗?
无非就是当时的中枢慌了手脚,病急乱投医,想着察哈尔人盛时能控制四十万牧骑,现在最少也还能控制十几二十万人,如果大战之时得到十几万蒙古人的帮助,其力非小。
这事后来才被公认为是想当然,林丹汗既无担当,也没有决断,直接拿大明当冤大头来耍,王化贞沦为笑柄,但当时主持中枢的方从哲,内心又岂能没有愧疚和遗憾?
而当时看起来势大难制,桀骜不驯依故的林丹汗也被中枢认为是心腹大患,只从近几十年的历史来看也确实是如此。
近四十年来,屡次犯边,超过十万人记录以上的,除了少数是套部土默特人之外,九成都是察哈尔人和其裹挟的诸部所为。
林丹汗现在不针对大明,只是因为双方都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蒙古人认为女真人是更大的威胁而已。
方从哲下野回乡,最担心的当然是东事,另外就是心悬北虏,国朝二百年之敌,趁此大明虚弱之机,也不是没有可能闹出更大的动静出来。
就是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和记这个商团团练,当年方从哲在位时根本不曾进入眼帘的大同地方的小势力,怎么就悄然崛起,除了消灭土默特部,臣服漠北三汗部,收容了喀喇沁和内喀尔喀五部,还有巴尔虎蒙古人等部,最后还消灭了最为强大察哈尔部,连林丹汗也没有跑掉,直接被俘,宣告了整个蒙古势力的灭亡。
这样的消息,对方从哲的冲击不可能不大……从万历十一年中进士为官,历经张居正和张四维申时行等诸多名臣,从翰林为国子监祭酒,再辞官回乡,到叶向高去职后万历执意召为辅,然后长达七年独相,经历神宗晚年的怠政,六部堂官缺额一半的窘状,这些都是方从哲的亲身经历,然后光宗突然驾崩,天启在一片混乱中即位,接着就是辽东一次接一次的惨败,对方从哲来说,也真是有心无力,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对一个政治家来说,别人可以猜测他的状态,甚至还继续拥戴,只有方从哲自己知道,他既不了解现在的朝局,也对北方的整体大局毫不知情,甚至对和记的崛起来说,在他关注之前也是全然无知,身为最顶层的政治家,这种状态根本不愿谋求复起,甚至连表面上的关注也不愿意叫人知晓了。
“这位是黄太冲。”朱国桢指着自己身后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笑着道:“方老前辈可知道他是何家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