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正刚过, 日头走到六月十二日。鹤壁这样中等规模的县城,晚间也没有什么闲娱活动, 城中万籁俱寂, 家家户户熄灯闭门, 早已入眠。街上,除了打更的值夜人,也就只有个别巡夜的民兵在城中打着灯笼, 呵欠连天地走过。
那民兵一走过, 一个一身夜行黑衣的人影,肩上扛着一人,迅速从道旁建筑的阴影之中闪出。城中一片漆黑,巡夜民兵灯笼的灯光无法照亮那个人所在的黑暗, 他脚步如飞,悄然无声, 扛着那个人在街道上快步而行。
他肩上的人, 不知是死是活,一动不动,只是随着他的走动, 微弱地摆动着身子。
不多时,那黑影扛着人已经来到了归雁驿的门口。他先是躲在暗处, 警惕的观察了一下四周,并未现任何不妥。于是他飞快地从暗处窜出,举步跃上归雁驿并不算高的夯土墙,身形矫健如豹, 扛着一人丝毫没有影响。他在墙头蹲了片刻,再次观察了一下归雁驿内部的情况,看院内空空,并无人在,他放下心来,将那肩上的人往院内地上一抛,那人“砰”的一声摔在地上,摊手摊脚,半点动静也无,竟像是死透了。
那黑影也不再顾忌是否会扰醒院内的人,立刻跳下墙头,飞快地往回跑。他的方向,正是往最繁华的县城集市当中。
黑影走街串巷,显然对县城的道路十分熟悉,他走最近的道路,一路来到了白展客栈的门口。门上拴着一把铜锁,这锁是千羽门的人上的。眼下白展客栈一个人也无,不过到底也算是千羽门的产业了,不能随便让人进,便加了把锁。
那黑影也不走正门,竟是退后几步,加速奔跑,然后飞身跃起,踩着门口的石鼓,一下就窜上了二楼的檐口瓦当之上。他踩着瓦片,灵猫一般疾走几步,然后推开了五间开东头起第二扇牖窗,一闪身就入了白展客栈之内。
此处乃是白展客栈的食宴厅,是平日接待住店与打尖客人用食的餐厅,眼下黑漆漆一片,空无一人。他一进来,就急忙掩盖住那扇牖窗。仔细看,那牖窗之下插销四周的木块竟是可以从外部活动的,装回去后全然看不出有此机巧。
黑影松了口气,也不点灯,从角落里摸出来一个包袱,就在黑暗中开始换衣。刚摘下面罩,准备解开夜行衣的束带,乍闻一个悠然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登时将他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就栽倒在地板之上,出“咚”的一声闷响。
“掌柜的,好身手啊,沈某佩服。”
此话话音刚落,黑暗中划过一丝火光,一盏油灯被点燃了。不远处的条凳之上,一人扶刀静静坐在那里,另有两人就立在她的背后,静默无声。
微弱的火光照亮了黑影的面颊,一个蓄着短须,面上倏无血色的中年汉子,正满面惊诧地望着那一坐二立的三人,张口结舌,半个字说不出来。
坐着的人一点也不着急,手边竟然还放着一盏热茶,她端起茶盏,吹了吹,饮下一口,才不紧不慢道:
“掌柜的,你方才送了个大礼包给我千羽门,也不问问我们千羽门愿不愿意收啊。你太客气了,那礼包啊,我收下了,但是之后那些栽赃陷害、恐吓威胁的戏码,就别上演了,瞧着没劲。”
“你你你你……”那被称呼为“掌柜的”的中年男子,哆哆嗦嗦地指着她,还是一个字说不出。
“我我我我?”她站起身,笑着往中年男子身前走去,拱手一揖,笑道,“呵呵呵,在下沈绥,久候掌柜的多时了。”
“你……怎么会知道……”
沈绥在掌柜的五步之外立定,左手杵刀,右手背负,笑然道:
“嗯,是我不好,深夜不请自来,吓着了掌柜的,总得解释解释到底是为什么。
是这样的,今日我到这客栈,看了外观第一眼,就现似有不对。门口一对石鼓,左面那一个,其上似乎有磨损,也有一些泥点残留。这石鼓也有大半人高,说是泥点溅上去了,似乎太过牵强。若说是小孩子贪玩,攀爬上去,却也不对,这泥点子瞧着也就这几日粘上去的,眼下鹤壁人人避开白展客栈,也不会有人来攀爬白展客栈门前的石鼓。此为疑点一。
这疑点二,便是正大门一层之上的屋檐瓦当,参差不齐,松脱了许多,还有几块碎了。却只有东侧有此现象,西侧不见,应当是被人多次于东侧踩踏过。
还有疑点三,便是那扇窗。窗框松脱,向外倾斜,窗框底下的木料被磨得亮,显然是时常从外摩挲开启的现象。
哎呀,你可不知道,我身边有一位道长,常年替人观风水,看阴阳宅院,入目的宅院建筑,没有一百,那也有八十,时日久了,便有一种特殊的本领,一观建筑,和谐与不和谐之处,瞬息便知。若不是他提醒,这些鸡毛蒜皮般的小破绽,或许连我也会忽略。
于是我就想啊,这八成是哪位相当熟悉客栈的人,在这几日时常攀爬,从这扇窗出入。白展客栈已然被我千羽门买下,什么人会如此偷偷摸摸行事呢?似乎从前这家客栈的伙计是最为可疑的。我打听了一下,当初,是你亲自将唐十三一众引入天字号房的。之后的热水茶食,也都是你亲自送进天字号房的。最关键的是,有伙计说,在唐十三等人到来之前,一连有两位富商想要定下天字号房,都被你拒绝了,你的说辞是这天字号房早有人预定,但是几个伙计谁也不知这位早有预定之人,究竟是谁。
你似乎与这位唐十三郎早已相识啊。
可是我又奇怪了,你为何要这般不辞辛劳地攀爬进入白展客栈呢?这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是你放不下的呢?我想不通,想不通我就不想,我就守在这里,让你来告诉我答案。我是谁,想必你很清楚吧,这鹤壁县城内,你也有不少眼线,我这一入城,你们就盯上了我。我入白展客栈调查,定也有你的眼线在暗中窥视。于是我放出话来,说我看破了唐十三逃跑的计策,并决定不再调查白展客栈,让你们放下心来,想必你们今夜就会有所行动。
看来我猜得没错,唐十三虽然逃了,但他也不会轻易让我好过,给我备了一份欢迎礼,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啊。”
她掐指一算,道:“算起来,今日是唐十三杀人后逃脱白展客栈的第七日了,他留给我的死亡讯息,尸体堆砌出的‘七’,我估摸着,也就是指得今日将有事生。而我从河阳一路抵达白展客栈的时间,最长也不会超过七日,这都在他的计算之中。唐十三留给我的东西今日必会给我。看来我猜得没错,这一大早,就给我送来了。”
这时,楼下传出了上楼的脚步声,不多时,又有三个人走上楼来,其中两人还抬着一个人。他们将人放在了沈绥的脚旁,道:
“门主,送来了。”
沈绥点了点头,蹲下身来,凑上前去看了看那个被放在地上的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