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求瑕回来了。
这六个字能让整个天山门抖三抖。这不仅是因为他是玉白刀客、天下第一,还因为此人看着温和良善,却着实是个混世魔王、三窟狡兔,不论什么法子都拦不住他往外闯。
四方长老对其人可称得上又爱又恨。若有玉白刀坐镇西北,天山门自此可风雨无虞,可玉求瑕这人却心无定处,偏不肯在天山门落脚。
……
这一日,冰覆飞檐,雾凇挂树,天边依旧是晦暗而阴沉的,云里酝酿着一场暴雪。静堂外的石阶白茫茫一片,被厚雪埋了。今晨格外的冷,走在风里似是连面皮都要脱掉一层,洗面穿衣后,玉甲辰便唤几名小辈提着铜铲撮箕去除雪,自己对着远处的钟楼发愣。
门主自归来后已三日有余,可自此之后却无甚动静。执事的依旧是东青、北玄二位长老,他师兄果然不出所料地被架入了刑堂。玉甲辰听说这回掌刑的西巽长老动了雷霆之怒,取了结了铁刺的藤鞭要抽玉求瑕,那鞭最为厉害,能将人抽得臀背溃烂,血肉模糊。
想到此处,玉甲辰忽而打了个寒颤。他捏着剑柄上的玉|珠,凉凉地落在手心里,像三颗冰粒,每一粒都不知凝着多少血泪辛酸。
他觉得自己已经爬得够高,在天山门里算得有脸面的人物,但哪怕是身为门主的玉求瑕都活得束手缚脚,连山门都不准踏出一步。
玉乙未领了命埋头扫雪,却也有些心不在焉,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将冰渣子铲好。他提着一竹箕的雪,转头问玉甲辰:“师兄,我能去晨练了么?”
他不住搓着冻得彤红的手指,脸上红扑扑地显出惶惑却希冀的神色。见玉甲辰疑惑,他窘迫地低头道:“只有在早练时才见得到丙子,我…盼着见她。”
玉丙子是后一辈里的秀慧美人,容貌楚楚,颇得门徒们倾慕。
玉甲辰摇头正色道:“还未与长老问过早,怎能现时就走?”他眉头一横,厉声斥乙未道,“不潜心修剑。怎地成日对师妹怀抱不正心思?”言罢阴着脸提剑就走。
这玉乙未遭他训得灰头土脸,只得唯唯诺诺地提着竹篾箕跟在后头。二人沿着青石阶走,过了垂花门,不过几步路就见个未济鼎矗在面前,后边厢房前摆着张竹靠椅,有个肉团儿似的人物挤在上面,一身肥膘像水似的往把手外溢。
那人手里持小羹,往瓷瓶里胡乱搅动,拌出青黑的茶膏来,地上置一小铜壶与泥红的木鱼石茶具,每只茶盏有碗口大。见玉甲辰前来,他抬首一望,一身横肉似波浪般翻涌,瞪着眼珠子咧嘴笑:“哎,甲辰,替俺取些雪来,俺要吃茶。”
玉甲辰赶忙抱拳,“见过南赤长老。”他转头要去寻雪,却见玉乙未立刻恭恭敬敬地将方才扫的一撮箕雪递上了。
南赤长老见这雪来得及时,立时大喜,掀开铜壶盖就往里塞。玉甲辰急得两眼通红,拧着玉乙未胳膊悄悄道:“怎地把这雪给了长老!”
玉乙未大惊失色:“怎的了?”
玉甲辰盯着他手边提着的铜铲,脸色煞白:“那日恭房砖松,用这铲挖了些泥夯实……”
两人默不作声,紧闭着嘴看着南赤长老乐呵呵地把那不干不净的雪倒了一壶,烧了炭条后洋洋得意地往靠椅上一坐,摇头晃脑道:“烹雪煮茶,俺早想这么干一回。哎,看起来有点情调调,倒也不坏。东青那老鬼成日说俺不懂啥叫‘道门仙风’,俺呸!俺南赤这叫务实,不屑搞他们那些假模假样,不过今日闲着没活干,装一回也成。”
这肉球似的长老嘟囔了一会儿,伸出肥硕的脚尖费劲地勾过两张杌子,摆手道,“坐,坐!你俩杵在这儿怪难看的,等俺烧好了茶,也分两杯给你俩尝尝。”
玉甲辰与玉乙未噤若寒蝉地坐下,冒着冷汗抱拳禀道:“……多谢长老垂爱。不过这茶…还是免了罢……”
想起那除雪的铜铲先时是作何等用途,他俩便哆嗦瑟抖。
玉南赤大怒,气得如鼓起的河豚:“你长老俺是第一次烧茶,但手艺活儿却不赖,推三阻四啥!准比东青老鬼的好喝!”
他怒得想从靠椅里跳起来,肥肿的身子却卡在竹骨间动弹不得,甚是滑稽。两名小辈忙去搀他,待挣脱出来时,这肉球已在地上滚作一团,气喘吁吁。
玉南赤大汗淋漓,抹着额道:“好瘦的椅儿。”
这番动静颇大,惹得一屋笼里的鸟儿叽叽喳喳,叫得震耳欲聋。
听群鸟啾鸣,玉甲辰忽而想起一事,垂首禀报道。“长老,师兄……门主归来了。”
“俺这几日闭门炼丹,就是天皇老子下来也不干俺事咧!”玉南赤趴到铜壶边望着冒出的白气,提着壶去浇茶膏,口里喃喃道。
“门主…门主是哪位?玉……”
铜壶啪嗒一声掉了下来,滚烫的水淌了一地。玉南赤两眼瞪得如铜铃般大,嘴张得能吞入两只蛋。
他忽而狂性大发,口里哇哇直叫,连滚带爬地溜入房里。起先是抱着鸟笼颤巍巍地流泪,其后又快手疾脚地掀开笼门,将一只只鸟儿往外掏,放到窗棂边赶走。
“长老……”
“他娘的,玉求瑕回来了!”南赤长老的脸皱如苦瓜。“俺这一屋的鸟还不要被吃净?唉,俺的飞驳乌,雉鸡崽,青羽雀儿啊,只只被他抓去抹姜椒在火上炙……”
还在天山门时,玉求瑕隔三差五就会往他这处跑,掏空了一溜儿鸟笼。玉南赤每回看他嘴角泛着油光姜末,都得心惊胆战一回。这厮还在吕祖殿旁用石头搭了小窑,常堆着薪炭,火石,花椒末一类的物事,熏得殿墙烟黑,四处逮哈士蟆与白鸷吃,几乎吃空整个山头。
玉甲辰没想到自己敬重的师兄如此不受待见,但碍着长老的面也不敢有所怨言,只垂着头道:“长老莫慌…门主先几日入了刑房,现时还未出来。”
“他?入了刑房?”玉南赤愣愣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