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甲辰牵着匹灰驴在槐林里走,驴背上躺着他师兄。
白衣刀客垂头丧气,怎知他这师弟一听自己要回天山门,立马兴致勃勃把自己捆了来,手锁在杏叶边。他腹中咕噜直叫,于是有气无力地问玉甲辰道:“还要多久?”
“才入了峣柳,还有十里。”
明明密密槐叶已将日头遮去,玉求瑕还是觉得头昏脑胀。“师弟,在下怕是再走一里就折啦。”
玉甲辰心里却道:“师兄心志之坚,鄙人望尘莫及。定是路途无趣,要说些玩笑话来教我开心。”他想了想,配合地咧嘴一笑,却让玉求瑕看得毛骨悚然,以为自己平时糊弄这小子过了头,现时遭报应来了。
此时玉求瑕饿得两眼发昏,看哪儿都似是藏着片柿林,沉甸甸的金果藏在枝头,飘着蜜香。再一想待回到天山门里,顿顿皆是芜青椿叶一类的素斋,忽然就泄了气。
玉甲辰回首望着他,目光落在玉白刀上,忽而惊道:“师兄,你的那玉佩……”
“怎么了?不是还在么?”听了这话,玉求瑕赶忙伸手一捂。
要是让这死心眼儿的师弟知道原来那枚拱手送了人,不知自己在他心里会遭何等看待。
“擦在草叶上,沾了些泥污。”小道士认真地伸手,“师兄,鄙人来替你拭净。”
玉求瑕的头摆得像拨浪鼓似的:“用不着劳烦师弟。”
他俩行行停停,不知日头东升西沉了几回,总算到了山门下一里。玉甲辰将驴栓在马棚里,守棚的弟子见了他毕恭毕敬,待看清驴背上驮着的那人时更是吓得心胆俱裂,恨不得要跪下把头磕进地里。玉甲辰解了杏叶边的链子,将玉求瑕拉下来,两人一同去了峭壁边的天梯处。此时四面已是草木凋敝,飘起小雪。
玉求瑕两腿发软。他饿得发慌,又碍着面子不愿去分师弟的炉饼,这时东顾西盼只想捉只肥鸟儿来吃。
“南赤长老还好么?”他问。
“身体尚且康健。近日说是想出了炼丹砂的好法子,连着几日都是喜气洋洋的。”玉甲辰认真道,扑闪着眼瞧着玉求瑕。“师兄,你若回去,他就笑不出来啦。”
南赤长老最喜养鸟,每日洗面后就搬张花梨交椅舒舒服服地坐在屋里,饮茗抚腹,享笼羽之乐。南赤大腹便便,如个肉球,屋里的鸟儿也只只养得肥得流油,开了笼也飞不远,于是玉求瑕也时常去他那处偷几只烤来吃,抹些茱|萸姜末,实在是难得的美味。
玉求瑕捂着空荡荡的肚子,笑道。“怎的会?长老德高望重,定不会拘于往日小节。”他已打准主意,回去有机会定要再偷得几只鲜尝尝。
二人运气提身,使起轻功在天梯上攀越。石阶积雪簌簌下落,似是无人踏足已久。耳边风声悠长幽怨,像有千百人在谷里吹着芦叶卷。
玉求瑕抖了一下,熟悉的寒气在周身打旋,他曾在这冰天冻地里执刀斩雪,数息朝夕。
眼前忽地展开一片辽阔的冰湖,湖面泛着零落而深浅不一的幽青,寒气漫散,像粗砂纸擦着周身,能冻掉人手脚。
此处是玄真洞天,太清剑冢,湖底藏四千零九十六枚铁剑与寥寥数枚石柱,若不按六十四卦走,便会一脚踩空,落湖遭百剑穿心,葬身鱼腹。
冰湖的另一头是落雪长阶,惨白的令旗在阶旁迎风猎猎。门儀看上去像一粒小小的黑点,却威严凛然。
玉求瑕遥遥看到了明月桂枝的照壁,其上有各天星宿拱绕,玉帝观像沉云般压在其后,嶙峋寒山似是要随时倾塌,从四面八方倒来。
广袤的山影里,长阶的另一头站着个苍老的人影。孤伶伶的,像白米粒落在一潭墨池中。
狂风呼啸而起,那人却一动不动。
他开口了,明明隔着千枚石阶,自寒风中而来的声音却依然清晰可辨。
那人声蕴狂怒,沉浑喝道:
“玉求瑕,复还归罪,解下玉白刀!”
那老人两袖空荡,在风里飞荡,看着羸弱瘦高,一把长须上却系着三把剑,声如万钟齐振,气似八水汹猛。此人是天山门玉北玄,四长老之首。
他这一喝,山阶三面忽地如潮水般涌出数千白衣门徒,像雪点般密密麻麻缀在尘雾飞扬的冰湖一头。
千百只黑漆漆的眼遥望着白衣刀客,此时听得一声脆响,千百把寒刃同时出鞘,剑光灼灼,一齐指向站着雪地里的玉求瑕。
玉甲辰慌了神,身子先一步跪了下来,颤抖着抱拳禀道:“长老,师兄…门主虽两年未归,却也不曾违武盟之约,可否从轻……”
此话未来得及说完,一股扑天剑气已自天灵盖重重压来,噎得他面色苍白,浑身一沉。北玄长老怒目直视,眼里火光仿佛燎遍长阶,灼得他骨肉飞灰。
擅出天山门,本是大过。两年不归,更是其罪难辞。
小道士垂着头,只觉得风往心里刮,透骨的凉。往日里他师兄偷些斋食,犯了过错,都得在刑房挨宽板狠狠抽一顿,过几日才得抬出来。这回连四长老之首的北玄都如此震怒,不知又得领多少罚。
玉甲辰愈想愈怕,此时胳膊却遭身边人一牵,踉跄地站起。玉求瑕把他拉起来,护到身后。
白衣刀客依旧一副平和模样,那凌天剑气在他面前似是冰消雪融了。他解了刀,往雪地里一插,胳膊肘儿搭在刀柄上,另一只手还颇有心情地向山头挥了挥。
“这未必是坏事,也不见得是好事。”他清了清嗓子。这一发话,千来对黑漆漆的眼瞬时齐刷刷转向他。于是他接着道,“唉,在下在何处,就定会将何处搅得鸡飞狗跳,一滩浑水,两年前在海津,一年前在永川,一月前在丰元,人人皆觉得留着个古怪人物不好,要千方百计撵走。不过现在…”
只见玉求瑕饶有介事地点了点头,笑嘻嘻道:
“…在下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