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药回到了茅草屋里。
先前新下了场雨,浑浊的水珠沿着草根淅零落下,滴滴答答汇进屋中的泥地里。潮湿而阴暗的屋里弥漫着折耳根与米糠熟烂的气味,在灶台后褊狭低挤着一张朽腐的木床。床上黑漆漆地隆起一块,像一只焦黑的馒头。
“…娘。”阿药唤了一声,惴惴不安地踏入屋中。“你醒着么?”
那隆起的草堆没动。
屋内有些阴冷,不似是有活人的生气。阿药心慌意乱,赶忙扑到木床前去扒拉茅草。渐渐的,她的手拨开了草秆,露出了下边垫着的层麻被。
这可把她猛然吓了一跳,因为在无边的漆黑里,她娘的两只眼珠在那层麻被上闪动着幽黑的光。紧接着她看见了一张惨白的、失了血色的脸,那张脸正一动不动地朝着茅顶,像是凝固了一般。
她娘灰暗的嘴唇在缓缓翕动。
“……阿药。”
“我在。”
阿药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
当娘亲未发病时,她是九陇镇里最好看的医女,像一朵娇艳欲滴的芍药。但此时她被病魔抽取了所有美貌和气力,半死不活地躺在此处,如同被蛀的残花败叶。
她在呼吸,鼻翼每一次仿佛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明明只是躺着,她却像在山上走了二十个日夜般精疲力竭、气喘连连。
阿药泫然欲泣。“娘,我今日挣到银子啦。我这就去求冯爷爷带我去山里寻药…你莫要先走了,阿药很快便找到蛇天茶来救你……”
“……”
她娘无言地张阖着口,话语似是被梗住了一般。
终于,从垂死的女人口中挤出了几个字。“蛇…天茶。”
阿药道:“我…我今日也遇到了个要找蛇天茶的人,我用牵肠草混过去啦,他却给我好多银子。娘,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末多银子,亮闪闪的,像天上的星星。你说我是不是很坏…我骗了他,唉,唉……”她掩着面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泪水自指缝间淌下。
她娘以滞凝的目光盯着茅顶,喃喃道:“蛇天茶…蛇天茶。”
倏然间,那躺在床上的濒死女人忽地暴起!阿药只觉得肩头一痛,两只枯瘦的手已锁住了她的肩头,像鹰鸷般牢牢钳着猎物。
女人的眼里忽而迸发出摄人心魄的精光:“蛇天茶…!”
“娘,你怎么了?”
“你说…有人来找蛇天茶?”
阿药对她的神情忽而有些害怕。“是…是。”
“那人是谁?是男是女?生得什么模样?”一连串急促的言语自那两瓣晦暗的嘴唇里吐出,她的娘亲的脸上突然裂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露出一口明晃晃的瓷白利牙。
阿药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很陌生,像一匹饥饿的狼。
“是个哥哥,他…笑起来时脸上会有个梨涡…”阿药嗫嚅道。
“还有呢?”方才还奄奄一息的女人忽而变得凶暴而咄咄逼人。
阿药道:“他…他穿着白衣裳。”
“果然,果然…”她娘自言自语道,忽而嘻嘻笑了起来。笑声阴冷,阿药只觉得浑身寒毛倒竖。
“娘,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那个来寻蛇天茶的小子…你知道他住在何处、叫什么名字么?”
“我、我不知道。娘,你的手抓得我好痛…”
女人开始粗暴地摇晃她,厉声呵责道。“想!你给我仔细想想!哪怕是掏空心思,想破脑袋都要给我想起来!”
“阿药不知道…阿药真的不知道。”女孩抽噎着去扳她娘亲的手,可那只手却似铁般冰冷坚硬。
“阿药,我的乖女儿。你可一定要再好好想想,他是谁?他的模样是怎么样的?他往哪条街的当口去了?”她娘低声问道,像是嘶嘶吐信的毒蛇,“你若不说,便看看身旁这灶台吧。瞧你骨瘦如柴,不知烧起来是不是也和柴薪般能添几分暖?”
阿药害怕地摇摇头。“你…你不是我娘。你是谁?”
“为何说出这话?”
“我娘温柔又善良,是天底下心肠最软的人,连菜叶上的青虫都不忍心杀。但若是我做错了事,娘又会板起脸来教训我。大家都和我说‘你是芍药的女儿,不会做坏事。’可你不仅不骂我骗人…还说出这等害人的话……你不是我娘!”阿药结结巴巴道。
那瘦骨嶙峋、脸色惨白的女人笑了,但两只眼却在阴暗里幽幽地望着她。“你好好看看,我是你娘呀,阿药。这张脸、这副身子…你连生你养你的娘亲都认不出来了么?”
阿药仔细去看那人的脸,确实与自己的娘亲无异。
她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嗫嚅道:“你不是…虽然很像,但你不是我的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