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你生气作甚?该气的可是我呀。”王小元心里得意,脸上却摆出一副哀声叹气的模样,“我可是得到悬崖峭壁边豁出命去给你采药,可你倒好,成日与醉春园的姑娘们厮混,也没个正经样儿…”
金乌厉声喝道:“…这是你该管的事么?”他目光如利箭般射来,似是要狠狠在人心里扎上两个窟窿。
王小元却不甚害怕,满不在乎道:“我就顺口一提,没想到听者有意,反倒气急败坏…”
他眨了眨眼,忽而发现金乌颈侧似是有一抹印子,浅淡而娇艳,是女子的浅红的唇脂印。一想到他家少爷可真是扎进歌伶舞妓堆里去了,王小元忽而既无奈又心焦,虽说他自己也说不上来这心焦感缘何而来。
金乌心头恼怒,正盘算着如何把眼前这小子教训一顿,忽觉颈上一热,原来是王小元伸手摸上了他脖颈。
刹那间金乌打了个激灵,猛地将王小元的手挥开,怒目而视道。“你做甚么?”
在触上肌肤的那一刻,他忽而想起了那名为夜叉的女人掐着他掼在地上的情形。触碰于他而言意味着进犯、凌虐与痛楚,于是金乌不由得毛骨悚然,甚而急忙避让开来。
王小元伸出手指给他看,指上蒙着一层胭脂的薄红。“有姑娘家亲了你脖子,你没发觉么?还是少爷你故意显摆,要教整条西京街都知道醉春园头牌亲了你?”他嘻嘻笑道。“那可坏事啦,我再找那姑娘亲你一回。”
金乌捂着脖子骂道:“滚你娘的!”
王小元眨眼道:“你气甚么呀。又不是要我亲你。”
金少爷可真是气得跳脚,东张西望一番,便踢了条板凳抄起来要揍王小元。他俩在回廊里追逐打闹,一个上蹿下跳,一个挥着长凳龇牙咧嘴,撵得四下鸡飞狗走。白釉盆里的峰伏石,四方的楠木桌椅,立在木框里的纸糊灯笼皆被他们踢得七歪八扭。
厢房里的姑娘推开布纱窗对他们破口大骂,“哪来的鸡争鹅斗!”于是把浸了米麸的洗面水倾盆泼下。这两人只顾争闹,顿时被米水淋成两只落汤鸡。
金乌抹了一把脸,放声骂道:“王小元!有种就给我站住!”
“站住被你打么?”王小元对他假恭假敬地一抱拳,咧嘴笑道,“少爷,我可没种,又无能窝囊。你就在此处莫要走动,我替你采两株蛇天茶来。”他趁金少爷不注意,撒开腿便往客栈外头跑,冲过前堂溜到了西京街上。
他往后一看,金乌果然没追来,心中不免得松了口气。他一边庆幸,心里不知怎的又有些难过:若是要落跑,少爷是不会动真格来追他的。那人瘸了一边腿,走起路金乌来摇晃慢悠,从来追不上他。
“不对,我替他难过作甚?”王小元喃喃道,摇着脑袋将这想法抛到九霄云外。他每走一步,就要在心里数着金少爷以前对他责骂动手的回数,越数越觉得来气,最后索性闭了眼嚷道。“算啦,大人从来不计小人过。真要一件件数来不过是徒增心头恼恨。”
于是他捏着画纸,步履轻快地往熙熙攘攘的街巷里去了。
…
待王小元走后,金乌静静地站在原地。他先是出神地抚上了颈间,想起方才自己冲着王小元火恼的模样,忽而又有些惴惴不安。
他用脚尖挑起一张楠木椅,挨在椅背上对一院狼藉发呆。可春寒料峭,再加上方被淋了一盆米水,衣裳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实在难受。于是他又腾得站起,欲抬脚上楼去。
此时忽有块布砸在他头上,金乌皱着眉一抓,发现是件皂色衣袍。左三娘在二楼阑干处撑着下巴笑盈盈地望着他:“别受寒啦。你病还未好,此时再添几味便是施药观音也救不活呀。”
金乌拎着那黑袍子仰头看她,目光冷淡:“你让他去采蛇天茶?”
“阿罗汉寺的古籍里记着此药有用。”三娘骄傲地挺起小胸膛,“五哥哥,你尽管放心。这回药准好喝,不是辣椒水味儿。”
金乌道:“还能有甚么味?香糖果子、蜜枣味能有么?”
三娘只是勾着唇一笑,忽而转了话锋:“我都听见啦,你和小元好大的动静,乒乓当啷,连过年时娘娘宫前的炮仗都抵不上你们方才闹腾的一刻钟。”
一提起王小元,金乌便立时拉下脸来,闷声骂道:“这猢狲胆儿够肥,今日也不知怎了,与往常判若两人。”
三娘却乐道:“是么,是么?我看那才是他原本的模样呀。五哥哥,你难不成忘了昔时往日是怎么被他气着的?你要是不记得,我便一件件数给你听…他偷过你的剑,坏过你面具,拿你名头去赊账,赌输了使诈…”
这话可勾起了往时种种回忆,金乌闻言忽地火上心头,摔了手上衣袍,还恶狠狠地踏了几脚道:“…他娘的,我从以前就在想——这人怎么进天山门的!”
他窝火了一阵,总算咬着牙关镇定下来。三娘笑着出声道:“五哥哥莫气,你若是觉得他负你,再教训一番便是…”
她本想安抚她家少爷一番,没想到金乌的神色却忽地沉郁,双眉撇下,似是怀着重重心事。
他垂下眉眼,叹息着道:“…哪里是他负我。”
黑缎履尖踮在青砖上,红粉的海棠花瓣被碾着成了春泥。金乌望着在琉璃瓦上探出的花枝,漆黑的眼里沉着一片散不尽的郁结:“从来都是…我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