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世事复杂无常,他本就不谙人事,一路更是尝尽心酸。有人饥冻交迫,有人落草为寇,有人骗他钱财,有人负他诚心。待玉甲辰行至中原时人已几经挫折、饱受风霜,虽然外表看上去依旧气派,但囊中其实已羞涩得很。百般无奈之下,他只好掐灭了寻找师兄的念头,欲孑然一身返回天山门。
——但就在此时,他看到了王小元。
玉甲辰本有归心,想着在探明钱家庄这每年的“群英会”上皆会出场的玉白刀客的真身之后,自己就打道回府。他已风餐露宿了好些时日,身子极为疲惫,且断定自己再寻不着师兄也得回天山门去照料内务,便顺着人潮入了钱家庄,欲候群英会开场。
没想到在人群中,他赫然瞧见有人在庭院中对刀。其中一人刀法惨不忍睹,不像个练家子,另一人却走一手精妙绝伦的玉白刀法,挥洒自如。玉甲辰一看便大惊失色——他认得师兄玉求瑕的所有刀法路数,而那少年仆役使出的刀法竟与师兄的如出一辙!
玉求瑕曾说过,因为这刀法修炼起来需将忍受非人之痛,因此他不会将玉白刀传予第二人。
那么,那位作仆役打扮的少年究竟是从何处学来这刀法的?
正当玉甲辰沉浸在与师兄的回忆、以及对刀法的质询中时,他忽地感到自己白道袍的下摆被轻轻掸了掸。回首一看,原来是王小元笑嘻嘻地替他拍去了衣上的尘土。
“门主一路从西北行来风尘仆仆,连这白袍子都沾了泥尘,真是叫人不忍。”
他俩此时正迎着夜风盘坐在屋顶上,庭中灿灿灯火宛若众星熠耀,映得少年眼中光华流转,眼黑犹如余烬扬落。年轻道士紧盯着他望了好一会儿,才急慌慌地移过了眼目,垂头道。
“这倒无妨。比起衣衫脏污,鄙人更怕一事。”
“是何事?”
“王兄请看,我们脚下躺着不少饥民饿殍,这些人皆是因荒年无收而无法填饱肚子的人,其妻孥怕是也饿得一道睡在这泥尘中。”
王小元顺着玉甲辰的眼神向下看去。他们爬上了屋檐,自然将四下景色看得清清楚楚,只见在树下墙边皆似青苔般贴着些面黄肌瘦的人儿,仿佛是为了告诉旁人自己还尚存一息,这些干瘦人儿时不时喉头振动、上下翻滚一番,干瘪肚皮微微颤动,显是饿得已失气力。
望着那些人,玉甲辰眉头紧蹙,“尘土沾上衣裳,不过是一时脏污,拍去即可;可若是泥尘渗入骨血,那可是怎么掸也掸不掉的。如王兄所见,这泥尘并非这些饥民自个儿想沾染,而是有人逼得他们在潭中滚浸,令其再也脱不尽——王兄,鄙人怕的就是这一事。”
尽管未挑明话中意思,但王小元明白他指责的是钱家庄的敛财行径。此地饥民远超其他地方,个中原因虽先与荒年无成脱不开干系,但恐怕令他们更为穷困的是钱家庄。庄主之计是以“群英会”为名号,以交纳银钱便可见到江湖豪杰的由头搜刮钱财。而饥民们不堪征赋,又抗不得横行暴吏,自想求得豪侠庇护,自然也会蜂拥而来。
但视财如命的银元宝和铜孔方又怎会明白,有多少百姓企盼着见上玉白刀客一面,求他了结那取人首级、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今夜“群英会”于他们而言是救命法宝,绝非平凡一聚。
“门主是认为,这‘群英会’是钱家庄的敛财之计?”王小元看似鲁钝,人却机灵得很,眼珠一转便领会了其话中的意思。
“这…鄙人在亲眼所见之前下不了定论。”玉甲辰眨着眼慌忙道,“但若是师兄在身边的话,他定会先开口责备鄙人:为何对这些受苦之人不出手相助?师兄是极为正道之人,是鄙人愧对他了。”
不想王小元将双手在胸前交叠,以略微责难的口气道。“我想你师兄应该不会这么说。”
“那会…如何教导鄙人?”
“你师兄估摸着会说:如何救得了?你大可现在就散财令这些灾民饱食一顿,可救得了一时,难道救得了一世么?钱家庄敛财之实未变,待门主走后,那银元宝和铜孔方恐怕又会变本加厉坑害百姓,患难根本未解。”
少年仆役以认真的神色道,说这些话时他双眉压沉,竟透出些许稳重来。听王小元如此一说,玉甲辰也不禁再度愁苦起来。
“既然如此,那该如何是好?”
“自然是要治其根本。虽说此举可能会招致乡民怨愤,但不得不如此。”
一点悲哀的意味在少年仆役面上闪过。不知怎的,看见这略带着哀愁的神情,年轻道士的一颗心居然砰砰狂跳起来。与其说心悸,不若说是一种宛如醍醐灌顶的讶异之情。
于是玉甲辰试探道。“王兄,鄙人有一言想说与你听。这话说来有些荒唐,但确为鄙人真心话无疑——”
“怎么了?”王小元好奇地抬起头来。
他哀愁时眉尖微微一弯,恰似水镜里月牙闪动,一对明亮的眸子偏沉着漆黑夜色,使得玉甲辰一时竟失了语。这少年奇的是当人近看时会发觉他生得虽未至惊艳的地步,却有如璞玉般有股不事雕琢的浑然天成之感。
头脑似是被人狠狠敲了一记,玉甲辰有些昏沉地回过神来,在直直地盯着小元半晌后,他才支吾着说道。
“那以阳柔为本的刀法,以及那说教时的神态…错不了,鄙人觉得这事错不了。”
王小元愣愣地望着他,这时只听玉甲辰道。
“——你和师兄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