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陆识忍不是小姨妈的儿子?怎么会!
弃婴的说法又是怎么一回事?
年轻人沉不住气,站在大街上就要问明白其中缘故。
“——你们难道还有旁的事么。”
尽管说的是“你们”,陈父的眼神始终停留在他的独子身上。
“没有了,爸爸。”陈凌谨慎地斟酌其意,不再莽撞发问。
“那就回去再讲。我车上东西多,不大方便,你们另叫辆车跟上。”陈父满腹狐疑,仔细打量陈凌,见他目光清澈竟不躲闪,抬手示意司机开车,阖上车窗前不禁意味深长地慨叹:
“你的胆子,这几年是越来越大了。”
陈凌莫名其妙,想起先前答应姆妈的话,忍下郁闷和不快,低声应下无端的指责。
他自然不晓得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惹爸爸不满,不过即便什么都不做、爸爸总能挑出几处毛病。
黑汽车鸣笛两声,平稳地驶离此处。它曾停靠的马路上剩下一滩漆黑黏腻的焦油。
“陆识忍,你宽心罢。爸爸也许是说着玩。他、他是……我们现回家?”陈凌还旧去牵少年的手。尽管被父亲这么一打岔,他早已忘记了方才牵手的理由。
“……”陆识忍脑海里思绪万千,见有人靠近,下意识侧身避开。
两人俱是一愣。
谁都想说些什么,嘴唇反复启合,最后谁也没有说出一个字。
陈凌讪讪地把手收回去。
他们误以为留给彼此的时间还多得很。
至少、至少要到中秋后。
这是陈凌今年第二次进父亲的书房。
一进门,宽硕古朴的四折屏风横亘于眼前,地上刚扫了水,凉嗖嗖的风顺着大开的三角楞格窗穿堂而过。四角各一的珐琅五彩香炉中青雾袅袅,沉香显然是刚点上的,气味还淡薄。
他的视线从头顶暗刻“光绪八年陈氏玉宅”籀文的横梁逐渐下移,最终停在右侧孔子画像前的草蒲团上。那是他的“老相识”了。
父亲的书房在陈凌以往的回忆里一向是阴暗沉闷的;可有人相伴,今天他头一次发觉这里只是一间相当宽敞雅致的普通书房。
他有什么好怕的!
陈凌堵在胸口的郁气与紧张倏地散去泰半,不由微笑,轻拽身边表弟的衣袖,附耳安慰对方:
“爸爸定是被姆妈拦下了,哼哼,纵然爸爸今天生气,见过姆妈就好很多。”
“嗯。姨妈很高兴。”陆识忍没有把内心的忧虑告诉陈凌,装作一副惬意疏淡的模样背手站着。
不多时,陈齐知就到了,他身后跟着陈太太。
“……真是的,有什么事?你怎么又闷着不跟我讲?”陈太太看见小辈们,赶紧咽下堆到嘴边的娇嗔,“嗳,陈凌、识忍,你们早上去哪里了?”
陈凌心里咯噔一下,摇摇头,没敢说话。
“你问他?哼,你的好儿子,他还能去哪里,总是鬼混——”陈父很不高兴,把下人们都支派出去后,一个人在书房里踱步沉吟,“我想不到会是这样!真是见鬼了不成?”
“哎唷,你好好讲嘛,到底什么事?拉着脸,把小囡们吓得鹌鹑一样仔。”陈太太见丈夫回家,一下子有了主心骨,眉眼神态十二分的轻松,喜洋洋地盘算一家人今晚去哪里吃饭更好。
陈父不作声,大步走过来盯着陈凌的眼睛看,愈看愈皱眉。做父亲的常常没有做母亲的细心,他在教育子女的义务方面更缺乏耐心,总之心里不惬意了就先骂儿子两句:
“陈凌,你倒是比我想得要‘春风得意’阿。脸比元宵时大胖了。”
陈凌不敢顶撞他,也不后退,就这么站在爸爸和表弟中间,手指间或拽扯长衫两侧的竹叶绣纹。
陈父冷笑连连,预想劈头盖脸把儿子骂一顿:先从他懒散少规矩的体态说起,转而讲他与父亲回话时不亲近、不恭敬的态度,最后扬起右手——
屋外阴云密布,惨淡的光线经玻璃过滤剩不下什么。
陈凌心头一动,瞥看陆识忍一眼。他差点儿就拉着对方跑出去了,因为实在不想在混账表弟面前受爸爸的罚。
“哎齐知!你——”陈太太再怎么迟钝,也嗅出丈夫今日很不对劲,温柔和气地打圆场,“你做甚么呀!陈凌胖了就胖了嘛,他还很瘦的,我就怕他吃多少都不长呢。”
经太太一提醒,陈父突然缓和了脸色;他想起盘踞在心头的“大事”,呼出一口气,“六月月底我寄了一封信家来,陈凌,你把它扔到哪里去了?说话!”
“……”陈凌一头雾水,见姆妈朝自己使眼色,不甘心地先认错道:“爸爸,我大概是疏忽了。我、我想不起是哪封信。”
香炉底部填塞的霜炭烧得过旺,短短十几分钟,沉香的气息弥漫四散,灰白而缥缈的烟雾压得陈凌脊骨一点点下弯、渐渐喘不过气。
他心想:这间书房果然不大,是他过于自以为是。
“你想不起?那么厚一封信,我特意写了条子吩咐你——”陈父按捺怒火,很失望地在陈凌肩头剐了一眼,“我怕上沪的邮局出差错,抽出两张存单留在手里,叫你一定转达他——”
陆识忍垂眸注视陈凌紧绷的手腕曲线与失去血色的指甲,满腹关心和怜惜,再抬头时讶然发现一道复杂的目光盯着自己瞧了很久。
“姨夫,怎么了?”
被叫姨夫的人闷闷不乐,额头浮现四道皱纹:“我的那封信,你没有收到?”
“……什么信?”他的手装作不经意地擦过陈凌的手,阻止其继续攥握以致伤及手心肉。
陈齐知不敢置信地在两个年轻人的脸上来回扫视,疑惑为惊怪所取代,“难道、这么说,你们压根没有见到我的信?那么厚的、你姆妈从英吉利寄来的一封信?”
此话一出,众人各生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