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识忍还没有看这部小说,他只好依据阅读过的文学批评推想结局,勉强掩饰自己在屏风后的秘密:“最终……在现实主义里追寻浪漫主义,总归是一出悲剧。”
没一处落得具体实在。
陈凌咦了一声,突然想起他看过相关的评论,提出异议:
“《包法利夫人》?——那书的封面好眼熟,一位少女柔婉可怜的侧脸,我想起来了——是这个名字罢?有个叫章绛的人去年不是写了一篇介绍它的文章么。可他说这该是一本讲婚内出轨的小说?”
“那是……是他错了。”陆识忍意外于章绛的名字会从陈凌的口中说出来,他与这个姓章的小说家有些过节;尽管鲜少意气用事,在陈凌面前还是选择抹黑章绛的学风来掩护自己:
“他的法语是首元郊外一个俄国人乱教的。三块钱一节课罢了。……表哥信他还是信我?”最后一句显然是私心怂恿他添上。
陈凌闻言低声轻笑而仓皇中止,没好气地把剩下的桃子统统塞给他,“以后削好了再送来!晚上摆在我这里,甜兮兮的,熏得很。做事没规矩!”
少年傲气地抬脸朝他点头,也不讲明天是否为他削桃子,抱着满怀的粉白回去了。
一个是从未有交集的陌生人,一个是陈凌的表弟,念在某人天天“寸步不离”的份上……
陈凌自然是信陆识忍。
转眼到了六月末。
廿九这日傍晚,陈凌因病好的差不多了,加之近两天勤于活动锻炼,只是尾椎还隐隐酸痛,用过饭后便一个人自去西厢房洗澡。
此时他擦干了头发,穿着一身浅色夏布长衫站在床边翻看以前的习作和读书心得。
刚洗完澡的陆识忍大步闯进来取他落在陈凌书桌上的笔记簿。
表兄弟两渐渐熟悉了。
陈凌见他慌慌张张的,故意逗他:“你急什么,你的诗我就是看了,也没什么罢。我虽不懂新诗怎样做,鉴赏的眼光总是一样的?诗好不好,我现还读得出来。”他还以为陆识忍是诗人。
“……以后写好了,一定寄到吴城请表哥鉴赏。”
陆识忍按下惊疑,很快辨清陈凌从往日的什么细节误会他是在写诗。为了不教陈凌对他的笔记簿产生更多不必要的兴趣,他也站着继续读下午没看完的小说、做几处笔记——本来打算回房间去了。
两人各做各的事,有时分出一点心思留神彼此轻微的呼吸声与面部轮廓。
屋里静谧得出奇,孤日殷红的圆弧渐渐为远方天空吞没,一度黯淡的月与金星在深蓝色的幕布上相追逐。
白墙上的挂钟体贴地隐去时间的流动。
心有所感似的,陈凌和陆识忍突然一齐抬头对视。说不出心里怎样奇妙、怎样叹息默契与巧合,两个人低头时忍不住都笑了,然后再次归于沉默。
在这样的沉默里,在模糊的黑里,他们逐渐积蓄了说话的欲/望,几番犹豫,竟又同时开腔。
“咳,我说——”
“我——”
“你等等,我先说!今天你要回去‘睡’了么?还是……再待一会儿?”
陆识忍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把书放下,将钢笔夹在封面上。
陈凌了然,点头说好,转而坐下。
“你那天与我说的话,还算不算数?今天新换了药汤,我不怎么困——我们讲一讲瑜安他们的事?我想……这些天我总在想,活着的人说得愈多,愈能弥补自己的遗憾,安慰自己是无辜的……不过是为了心安理得地、快活地活下去。……我也是这样。生者种种纪念、苦痛与眼泪,于逝者无害便很好、更不要提什么功劳增益。陆识忍,你以为呢?”
“嗯。那么,还是表哥先讲?”他看向陈凌时,灰黑色的眼睛卸下了寻常疏淡无欲的伪装,曜亮如点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