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此景令梅瑜安突然想起一个月前他和陈凌也曾这样坐在院子里。那时他们合吃一顿早粥,彼此不言语而无比默契。
眼下他却不能再伪装下去了。
他早就厌倦了和陈凌念书时的友谊,每每故意亲昵地唤他“庸止”而意在恶心膈应对方——其他朋友往往顾忌陈凌的心情、早不再这么喊他。然而,呵,陈凌这个念书念得发了疯的白痴!
“陈凌。”
“嗯?”陈凌还在等他说拂方的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回答他。
梅瑜安微哂,摸出一支烟含在唇边,双手拼成一个棚形以挡风点烟,后悠悠喷出烟雾:“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瑜安,你……你是认真的么?”
“嗯,认真的。”总是装作无所谓的人摘下了面具,第一次展示他的真实。
陈凌盯着梅瑜安瞧了许久,渐渐坐正身体,复将擦汗的素帕叠好,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着手指与手心。他在慎重地思考如何作答。
入伏天的室外热得很。
梅瑜安等得几乎失去了全部耐心,其微突的颧骨与狭长的眼隐隐露出暴戾之凶相,这时坐在身旁的陈凌才艰难地出声尝试着批评他的竹马。
“……认真的讲,瑜安你是个十足的混蛋忘八东西。我原来真不记得你爱折磨人,又待拂方这样差。假如你欢喜他,看中他的傲气,怎么好同时还与许多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假如你厌倦他,那就快快放手、彼此惬意!瑜安,我既然与你做了二十年朋友兄弟,我自然也不是甚么好人。可我想,你还是那个与我一道挨罚逃学的梅瑜安。”
一声嗤笑不留情面地打断了他幼稚的“感情牌”。
呛人的烟圈直截地喷在陈凌的脸上。
陈凌下意识想踹梅瑜安一脚或者开几句玩笑,最终只是皱眉,只是抿唇。
他已预见他们二十年的友谊即将更换面貌、绝不容他再压抑遏制哪怕一日光景了。
他还以为瑜安是小时候的瑜安啊。
那时他们两一起爬进私塾后面坏掉的铜钟内互诉苦闷,讲各自爸爸的严厉与每日回家做不完的额外功课,本来是讲自己的难过,可听着听着就豪迈地劝对方鼓起勇气来;有时则为了“攀比苦难”而夸张地讲述爸爸凶恶的程度,讲着讲着都信以为真了,流下两行好笑的泪……
“你这些年变了很多,可没变的也有很多。我晓得大家都长了年纪。”陈凌突然轻叹一声,眼睛里露出怀念的意思,“瑜安,你和拂方的事是我越界,我、我给你道个歉,你要是为了这个醋了——”
粘在花架上的旧灶神画像被一阵突来的热风卷跑。
陈凌眯了一下眼睛,抬高脖颈目送它飞过高墙。也许落到了自己家的什么地方。
梅瑜安咬着纸烟,将它咬出一个个牙印,心里方觉得愉快舒畅,于是站起来轻慢地俯视曾经的朋友、如今的邻居与敌手:
“陈凌呵,你不用把我和拂方想得太好了。我们从来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他也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单纯。傅先生当年想教的学生只你一个,我和锡愚、恒森……大家都是衬托你的书童罢了——你别急着反驳!呵,若非你去念旧学,我们的爸爸绝不会仿照陈老爷把我们也送去。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嗯,吴城头一等的陈少爷?”
“瑜安——!”陈凌眼里冒火,咬牙忍住了心头的冲动。
梅瑜安摇摇头,鼓起两腮猛吸两口烟便把它扔了,再拿脚尖用力地碾它,直至碾出一地黄褐色的烟草碎屑:
“陈凌,我和你是全然不同的两种人。你长到这个年纪,做了一件坏事还他/妈/的愧疚——而我,我和拂方,我们大家啊,是难得做一件好事也束手束脚,总要给它添几笔黑才舒坦。”
院子里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人。
陈凌在等自己冷静下来,好几次他的手已抬起来打算揽梅瑜安的肩膀了,又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压力坠在胸口。
他是痴情的性格,亦是长情的人。
可陈凌还未下定决心,他们的友谊也还未正式宣告破裂,院子的门就被梅府的下人们推开!
八个系黑腰带穿短褂长裤的壮汉冲进来,站成一排瞪着虎眼看向他二人。
梅瑜安的大哥梅瑜昶背着手走在最后面,他朝陈凌温和地笑了一笑,立时翻脸横眉、对自家弟弟冷喝道:
“爸爸叫你滚去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