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戏台旁的乐师们则安心地翘起二郎腿喝了一碗凉茶,松松手腕、歇歇嘴巴。那唱买卖的姑娘悄悄坐到他们旁边,自打着拍子娇俏脆生地吟吴城小调。
两边兜售火腿、绿豆汤、香瓜子、冰镇杨梅的小贩就活泼得多,赶紧吆喝着跑动起来,在一个个座位间停留,继而前进,继而停留,像一条条游鱼从石缝中灵活穿过。这时饭点刚过,待下午五六点钟还有许多小饭店的跑堂会拿饭菜和馄饨来卖。
陈凌别扭地瞥了一眼陆识忍,看到他还拿着那碗刨冰,粗声问他:“刨冰你还吃么?”他真是不愿意讲这个呀,你看,果真又想起刚刚被捉弄的事来!
“……不吃。”本是想买来给你抱在手里祛热的。
陆识忍岂不知陈凌轻易不尝外面的东西,可他既察觉了这行为的出格与想法的荒唐,一番情真意切的关怀便永远沉寂在心底。
“喔,那拿给我。”陈凌接过还冰着的碗,两手舒坦极了,暗叹一声“好凉快”,并招来跑堂把碗转交与他。
陆识忍从未进过戏园子,也许不懂这里的规矩……陈凌恍惚想至此,为尽地主之谊与兄长之本分,又少不得闷声告诉他:“碗底都有石片刻的记号,他们全晓得送回谁手里。不然你要拿着个碗晃到什么地方去!”
陆识忍点头称是,“好,表哥的教诲我记下了。”
陈凌乍觉陆识忍话里话外又暗讽他,但见混账表弟一副虚心受教的沉稳神色,强要发怒与其再度冷战的欲望便偃旗息鼓,最终别过脸去指着最前派的龙须座,“你跟我来。”
他是不是在陆识忍面前回回都吃瘪呀?总不至于……罢?
陈凌觉得他仿佛忘却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稍后黄孝燮也进来了,三人各坐下;陈凌坐在黄、陆二人之间,正对戏台中央。
春柳班的掌柜以为陈凌不去坐包厢有他的难处,揣摩其心意,既不好让陈少爷坐得不舒服,又断不能教陈少爷那爱面子的朋友难堪——方安排了戏堂的“头等座”。
一排并放十二张新漆的高背龙须椅,两侧已坐了几个常客。黑脸庞与粗红脖子们皆歪过眼来悄悄打量陈凌。
嘶今天什么鬼日子?阿是他家陈老爷生意失败破产喽,要么当今市政轮到革命派上台,要抄大地主的家?乖乖,陈府的少爷、吴城的霸王居然坐在这里不在包厢耶!
陈凌两指屈节轻扣木椅扶手,直截忽视周遭的注目,镇定自若地倚在椅背上吩咐跑堂倒一壶沉香瓜片来。
这虽是春柳班最好的茶,陈凌也还是不喝的。大抵是一种点茶送铜钱的败家习惯罢了。
他想起名义上仍是黄孝燮做东,转头问道:“孝燮,你还要吃什么茶么?”
“诶唷,不用啦,再切半盘香瓜来就顶好。”黄孝燮见陈凌坐得懒散随性又显贵气,也想仿照他的坐姿,免得露出穷相。
他屁股在椅子上挪动了半晌,才要吁出一口气笑话那边“正襟危坐”的陆识忍,余光瞧见一个桃红色的身影——不禁吓得面若白纸、腋下生汗,还未坐热就要找地方去躲。
“欸,你做什么去?”陈凌坐直了身体奇怪地看向他。
“嗐!这事以后再跟你讲罢,我姐姐来了,她若问你,你休提我一个字!我先去避避她!哎唷,姐姐真是,这些没见识的家庭妇女唷……”黄孝燮抓耳挠腮急得团团转,瞄准一旁买冷毛巾的人堆急忙扎进去,随后不知从哪里的小门溜了。
还好他,否则定吃姐姐一顿恨骂,回首元时姐姐一个铜子也不肯给他啦。那他就真竹篮打水——主动请缨护送姐姐回吴城是为了什么呢!难不成是姐弟亲情?嘎。
但看穿桃红色旗袍的中年女人几乎是闯——蹬一双半旧红皮鞋跑进戏堂,一下子逮住坐在茶椅上吃熏火腿的丈夫便是左右两个大耳光!
“啪——啪——”的响声盖过了喧闹,扇得那男子眼冒金星、嘴里不住求饶。
“求你妈的姑奶奶!我在家给你做牛做马地收拾房间,予你几个钱去买菜,喔,你那(脏话)腿间的二两肉就发了馋劲了呀?跑到这样的地方来浪!一块钱,是你儿子多少顿午餐费咿呀!”
男子的头发被女人揪住,他脸上臊得厉害,跪在地上小声道歉,请妻子回家去:
“家庭内部的纠纷,孝雁你不要在这里讲呀。”
女人两眼冒火,很有些不要脸面的打算,进而一想:索性把两家的破事讲出来,也请吴城百姓从此不要当他们还富贵,卖一把菜多要五个铜钱!
面子哪有里子重要。
“老娘当年一船的嫁妆嫁到你家,可你姆妈还是个人?做丫鬟也比我好过呀。后来呢,我娘家生意坏了,你家也跟着破败了,嚯又说我爸爸的主意错了——好,那就去首元再找出路。怎么,现今从大城市灰溜溜回老家来,你还要害我呀?我们就剩个噼里啪啦直漏雨的老房子啦!畜生!你个短蛤蟆、掘坟的尸头蝇!畜生耶!”
闹哄哄的场面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下来。
你看我我看你,眼睛里都发亮,嘴巴上都带傲慢的笑,觉得这出闹剧比春柳班的戏还要有趣。
报幕的人不乐意了,准时唱念,把客人们的心重新引回戏台子:
“欸唷喂啷里个咚耶——诸位听客且留神,妙佳人痴心语,慈双亲恨断离,伊窃语偷会离魂郎,怎知他假岳郎快笔杀人的奸计噫!”
这是拂方才会选的苦戏。
他要登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