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陈凌被冻得一个激灵,大退两步蹦出去老远,额头鼻尖还在冒汗,两颊却冰凉,冷热交汇于两目——朝发怔的陆识忍含怒带恼地睨视半回,便无端没来由落下两滴清泪来。
一双多情风流桃花眼泪水涟涟失了焦,愈是用力眨、睁、瞪,愈是止不住地簌簌掉眼泪。
情势急转而生变。
陆识忍怎么也没料到陈凌会如此委屈娇气——他为这个不恰当的词语噎了一下,见那青衣转身往戏堂的偏门去,再看陈凌手里捏握不肯放松的遮阳帽,心又很坚硬起来,薄唇微启,半天迸出一小句疏冷客套的关怀:
“你没事罢?”
“呃?”陈凌两眼全是泪,几看不见对面的混账弟弟,于是放弃了怒目而视,只顾仰起脸、眯着眼用手背拭泪。
其实呢,他与拂方说话时眼皮和睫毛上沾了几粒拂方的妆粉,此时风一吹,粉末忽然掉进眼睛,才会“哭”了。
陈凌手背上有汗,汗水比妆粉更蜇眼睛,几番揉擦下来,好容易止了泪,粉腮玉面却水光盈盈;像是哪位路过的神女托颐俯看凡间时不慎打翻一杯仙露清浆,将错就错随意改写了两个人的命运。
因陈凌莫名的流泪,陆识忍心中颇不是滋味。他绝少责怪旁人,总是自我反省——然而遇上和陈凌有关的事,每每失去理智和冷静,做出与他对自己的行为要求相违背的举动。
这很不该。
他应当与观察对象保持距离,除了同情,绝不产生任何多余的情感。
陆识忍闭上了眼以希内心平静,然而青年泪水朦胧的……的漂亮模样(他竟然觉得陈凌垂泪的样子漂亮……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再睁开眼时,心慌意乱犹甚方才。
“咳,你看什么,我是被风吹迷了眼,灰掉眼睛里了。”陈凌讲到一半停下来。
想来也没必要与陆识忍解释什么——他总不会以为我哭了罢?哈,那他可真是个忘八东西!嗯,应该不会的。
而黄孝燮依旧自顾自讲他看戏的经验,唾沫横飞之际瞅见那唇红齿白、腰细身窄的小戏子朝自己抿嘴一笑,虽是个天大的误会,他一颗心竟都痴了醉了,待回过神来——
“诶唷,陈凌,陆识忍,你们两个等等我呀!……喂,那位——呃、呃,你是不是叫卿生?”
卿生见拂方走了,也要回矮棚休息等梅瑜安,心中对这胖子嫌恶得很。
可他更知道手里没钱、又爱显阔的落魄少爷报复心顶强,哪怕招来真小人的忌恨也绝不可沾惹他们。
“是呢,我是叫卿生。”
“哦,卿生,喔,卿老我未生,好名字阿……那你怎么不去戏台后化妆准备?”
卿生在黄孝燮的圆脸和紧绷的西装裤上剐了几眼,暗暗冷笑,面上笑得灿烂无邪:“还未轮到我唱呢,现还只配唱歇场递毛巾的戏。我在这里陪卖票的哥哥呀晒会儿太阳,先生你快进去罢,拂方哥要登台了。今天的听客都好借陈少爷的光,想来拂方哥总算肯卖力唱一次。”
戏堂里外是两个世界。
人站在外面仅仅听得见丝竹弦乐和稀稀落落的掌声,推开厚重的花玻璃门——好家伙,后排长凳与茶椅座已坐了大半,一眼望去乌压压的人脑袋,瓜子炒货的香气扑鼻而来。
戏台子仍取前朝旧样式,单在中央建一个四方的高台。
三面依两根怀抱粗的立柱搭立雕花卷纹黑漆梁木,梁柱间以青绿叠晕斗拱相支撑,墙面则用一张印染百福字的米黄色绸布作背景。
桌椅等布置俱按戏目分别定制,做工虽差,也够唬一般人的眼睛了。
陆识忍跟着陈凌进来时台上正在唱《华公寻母》。
将要唱到尾声处,演华公的老生挥舞把银刀左右反复转了两圈,走到台前定睛作势,把一句“春山尽反哺恩”细细唱来。
一时语落,红牙弦管皆响,配他手里的檀板把这段小团圆美满唱罢。
“好!”
“好呀!”
“好华公!孝子阿!嗳唷!”
大堂内霎时掌声雷动,有些老闲人还忘情地抹眼泪,更站起身来目送老生掀帘幕退场方坐下回味。
距下出戏开演有约莫半个钟头的歇息时间。
两个检场不敢懈怠,合搬另一套桌椅床凳上台来,偶尔抬头喘气时两鬓的汗水银霜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