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阳光洒落千丝万缕的金色,却没有一丝一缕的温暖。码头上,料峭寒意沁人的河风不断呼啸,像是千万亡魂在泣诉。滔滔长江的水咆哮着,愤怒着,卷起昨夜无数革命志士的热血,流逝不返。
金兆龙畏畏缩缩的像一个普通民众走向四官殿码头,远远瞭见里把远的码头上围了一片蚂蚁似的人,挨挨挤挤伸长了脖子,地似乎在瞧什么热闹。
此时,冯国璋一行人打马风也似的从金兆龙身边卷过,他赶紧随着三三两两的人群堆到墙脚根让道,还是挨了开路狗腿子呼啸而来的两辫子抽,却没有人注意到他就是先前闯刘园救马荣的人。
金兆龙低着头,一眨眼的犹豫,已经拥过一大簇人。他踅到码头,跟在人群后面去瞧热闹。围观的竟有上百人,只见一堆人的背后,有的身长脖子,有的缩着脖子,有的袖手跺脚。金兆龙觉得甚没兴头,忽然听到有人放低的声音飘进耳里,“这不是马家的公子吗?马家二奶奶的孩子啊。”
“什么+ ?”金兆龙诧异地接道,便侧身往人堆里挤。心想,不会是马荣吧?
“无论是马家公子还是牛家公子,胆敢造反,人皮草袋就是他的下场。”守在此处的北洋兵一脸横肉高兴的饱绽,看到众人都惊惧看向他,越发得意的大声说话,“小家伙不要命,不要命就是了,还要连累他们马家满门超斩,诛连九族。现在怎样?就是马家有金山银山也没用。”
“哪有银子办不成的事情?”有胆大的人轻轻的附和一句。
“这是造反!”这北洋兵却听到了,做出一副砍头的手势,显出鄙视的目光看他一眼,冷笑道,“这匪党可不成东西!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他却不要。他还说: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你想:这是人话吗?张大人费尽唇舌,劝他改过自新,他不肯听,已经气破肚皮。他还要在老虎头上搔痒,便给他十大酷刑伺候。张大人可是有名的用刑高手,大罗神仙在也抗不住他的酷刑。可这溅骨头就是不怕,还说什么民不怕死什么的你们说,有谁不怕死?疯话,简直就是发了疯了。”
场内外搔动,却没有一个人接这个北洋兵的话。几个执抢的北洋兵也都面面相觑,这要是在北直隶京城一带说出来,人们肯定会当笑话附和着起哄。可是汉口这地方就是邪门,匪党们一个个不要命,不怕死,而老百姓的反应也是这样的奇怪。那隐含的怒气,对北洋军的仇视,直如江水滚滚,汹涌澎湃的卷起万仗高的浪潮拍打着岸堤,随时都可能溃决。说话的北洋兵的眼光突然有些板滞,话也停顿了。
金兆龙叹息一声,冷笑一声,在人群里用低得只有自己才听到的声音说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金兆龙挤到人群的前头,抬头才看清楚旗杆上挂的全是塞了草料的人皮,被河畔的风吹得不安的乱晃。一张张鲜活的容颜一如生前,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同志战友。他仔细的看一个个过去,终于看到马荣人皮。人皮上是累累的伤痕,可以清晰的看出他们生前受过多少非人的折磨。
此时,有北洋军官站上石敦,大声宣布革命党人的大逆罪状,四周的听众发出一片唏嘘声。
金兆龙只觉鼻酸难耐,想起在刘园与马荣的最后对话,被他寂于的希望,蓦地心中轰然一热,只觉得肩上的责任更加重了。进行他未完的遗志,把革命进行到底,却一如初衷。
突然一个少年失声哭叫道:“哥,我的好哥哥呀!”
他不顾一切,双手扒开发愣的人们,扑向旗杆,号啕大哭:“哥!你你竟落到如此地步弟给报仇!弟”
人群一阵骚动,外头守卫的北洋兵也发现人簇圈里头的异动,一片嚷嚷的亮出明晃晃的刺刀,咋呼呼的,刹那间场内场外都骚动起来。人簇被北洋兵用刺刀赶得轰的一声向后退却,让出更大的一个内圈。
金兆龙几乎被哄退的人群挤倒,却极力的扒开涌动的人群,挤过去,双手紧紧搂住号啕大哭的少年,把他的嘴也紧紧的捂住了。少年在他手上倔强的挣扎,金兆龙能力举石锁的两膀子死死的把他扣住。
“不要命了!”金兆龙极力轻声喝道,他在清楚不过手下少年那万箭攒心,百感交集的痛苦和愤怒。他心中只是又酸又热,自语道,“是我们来迟了害得阳夏沦陷他们也不会死啊!”
挣扎无用的少年只能圆瞪眼眶,死死的看着一具随风摇摆的人皮草袋,眼泪早已流满面。
“走开!你们这些溅民,是谁在闹事?统统都该死!”一队北洋兵端着抢,往搔动的地方赶来。
金兆龙拖起少年往人簇后挤,人们几乎自觉的给他让出一条人巷,更多的人上前堵住北洋兵的去路。几个毫不起眼的人来到金兆龙身边,把少年接走。
冯国璋也注意到这边的搔动,他现在看到汉口风吹草动,就心中烦躁不安的很。他冷笑一声,遥遥一指道:“来迟了也有热闹可瞧。哈!一群手无寸铁的泥腿子,要是胆敢起哄造反,就给老子杀干净了。”
“是!”张联芬应道,一味的杀人血腥镇压也不是办法,可是又没有更好的办法?但看李纯他们几个北洋大将,也同意冯国璋的作派,也是认为杀得不够血腥,还不够镇压这些溅民的。张联芬脑海突然冒出马荣那不屈的笑声,坚定的眼神,心中无端的恶寒,挤出一笑道:“他们手无寸铁,我们实在无须过于担心。”
“老子就是看他们不顺眼!”冯国璋脸色阴沉,“该死的!”
张联芬再不敢接口,可是心中一丝隐忧越凝越浓。不得不说北洋将士进入汉口之后,都有些神经质的紧张,像是对这座城市存在的莫名其妙的恐惧。
“呜!”一声汽笛的长鸣,只见广阔长江水面的天际尽头冒出一艘铁甲客轮。巨大的烟窗喷着浓浓的白烟,在江面的上空拖得老长。越来越进的铁甲客轮,清晰可见老英国府的米字旗嚣张的翻动。
金兆龙那份不快的郁气憋在心里,在心中翻腾不休,五味陈杂。望着正缓缓靠向码头的米字旗客轮,瞧得发愣,忽觉背后有人轻轻拍了一下,回头看时,只见阳光下一英俊少年手握折扇,正蹙眉含忧郁的看着他。
金兆龙像在梦里初醒,先是一阵惶惑,差点以为暴露了身份,伸手就按在腰上的匕首,准备出手把他解决了。但见这英俊少年脸熟,缓过一丝犹豫,又一时想不起在那里见过。再仔细一瞧,唇红齿白,英俊的妖异不似男人,再往下看,没有喉节,原来是个女扮男妆。猛然想起,这男人装美人是八大商帮里赵太爷的女公子,赵又诚的老姐,孝感林翰林家的少奶奶,林铁长还没有园房的老婆赵又语。金兆龙先前在哥老会混的堂口不低,与八大商帮的一帮太爷们经常打交道,也经常碰上精明能干的赵又语。金兆龙片刻犹豫,大吃一惊道:“是赵大姐!”他最后憋出这样一句称呼。赵又语的八卦他也听了很多,
林铁长当初是死也不肯承认这段封建婚姻,如今更是不可能。
赵又语眉心轻蹙,是难以舒展的何种情怀?现在的她,蜕去当初的青涩,更现成熟迷人的风韵。赵又语身处的世界周围一切都变得那么丑陋,肮脏,惟有她颦眉蹙宇的样子最美。可这世界又是怎样的一种残酷?种种不幸的命运降临在她身上,被无情的命运摆布。真不知这个世道,就不能容忍人们拥有一丁点的幸福。金兆龙痴痴的看着赵又语清丽高贵的容颜,心里全是惋惜和心疼,此生此世要如何解释这化不开的苦痛。
赵又语微蹙的双眉,似乎含着脉脉深情,又似乎带着幽幽怨气,还多了一丝先前未曾见的英姿。她只是上下打量金兆龙,好一会儿才问道:“好久不见,你比以前大不一样了。听说你现在跟着李帅闹革命?”
“五年不见了。”金兆龙不禁低下了头。以前混哥老会,就是一黑社会的青皮流氓。虽然在汉口一直横着走,看似风光,但是赵又语从来连正眼都不看他一眼。赵又语说他跟以前大不一样,使他又是羞愧于以前在黑社会的光荣事迹,又是自豪于眼前的革命事业。自他的人生有了理想,命运与革命,与国家紧紧相连,他本是虚度的光阴从此就充满了意义,是一种人前可以昂首挺胸的自豪。这分事业还可以赢得赵又语的另眼相看,不禁在心底暗生一丝窃喜,扫荡刚刚的愁眉,笑道:“我也是才进跟着大帅不久,武昌举义之后的事情。”
赵又语确认金兆龙真是李想的人,立刻把握到当前的形势,上前轻声说道,“那你现在在这里,是在为李帅收集情报?李帅打算反攻汉口?”
“没有,请不要乱猜。”金兆龙心头微微一颤,不等她再说下去,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矢口否认,杜绝赵又语胡乱猜测李想的军事意图。这位美人绝不是花瓶,一见面便套出他的话,窥见他来此的用意。但李想的军事意图,即使诸葛武侯也未必看得透,内中情由又非三言两语能说得清,但也不能让她继续猜下去。他看了看四下,哄闹的人群正在看挂米字旗的洋人铁甲船缓缓靠近,没有注意到他们的低声说话,遂压低了声音道:“这里不太方便,我们到那边去说话吧。”
金兆龙不等她再说话,一把扯着她的衣袖挤出人簇。
金兆龙还赵又语在人簇边缘,看着广阔码头站台上重重叠叠的背影,汉口破家四处晃荡的游民几乎都汇聚在这里,冯国璋强行召集他们至此欢迎洋人的和平使者,还有看那几个高高挂着的人皮草袋。
金兆龙说道,“现在汉口极不太平,北洋军奸'淫掳虏,什么事情干不出来。你虽是女扮男装,我仍能把你瞧出来,北洋兵难道就不能把你瞧出来?你还是少在街上走的为妙。”
赵又语对他的关心似乎有点不胜其烦,不断往向冯国璋所在为迎接洋人调停的和平使者搭建的彩篷。江风不断的吹弗,她单薄瘦弱的身子看似站不稳的样子。她紧紧的拉了一下外袍,却有些语不着边的说道:“李帅离开汉口已经这么久了,难道忘了汉口?忘了他的责任?忘了他革命的初衷?北洋军进城,大半个汉口都被烧成灰烬。洋人也跟着回来了,如今的汉口,又要变回以前的老样子。汉口的老百姓只能任他们打杀欺负,依旧去过那暗无天日,永无尽头,永无希望的生活。这样的不幸,我躲在家里,就能躲的过去?”
“你们赵家不是平常人家,北洋军还是不敢乱来。你躲在家里,总是要安全一些。”金兆龙也知道她还是在套他的话,犹豫一下,才道,“你无须怀疑。大帅也料不到武昌会推出张景良这样的人做民军总司令,汉口会在一夜之间就沦陷。大帅一定会把北洋军赶走。一定!”
“哪我还有什么好躲的?”赵又语轻笑道,露出淡淡的心思,“其赵家是平常人家,更是惹北洋军的眼。我夫林家的遭遇难道还不够说明?天下已乱,没有乐土。”
“总还有希望。”金兆龙其实也正想起这件事,孝感接连发生的惨局他们都知道,但是赵又语也太过消极。而今天,他想起冯国璋又召见汉口各界代表,在刘园夜宴,传为洋人和平使者接风,摆明了是鸿门宴。他很快就明白了赵又语这话的另一重意思,便道:“告诉赵太爷,冯国璋在刘园摆的夜宴千万不要去。看看冯国璋,他没有当初大帅的一丁点顾忌。去了,出什么事情,谁也料不到。”
“什么事都要料到,岂不是神仙。”赵又语消瘦的肩膀在风中微微颤动,“可我为鱼肉,我爹不去不行。”
金兆龙听了,无奈的感慨说道:“确实如此。汉口被冯国璋火烧了一半,还有谁会对他有好感?可是北洋兵锋强悍,受他胁迫,也多屈服的人。张景良临阵叛变,除了心怀满清的忠诚之外,也是看到北洋军势大,才敢大胆的反了。蔡辅卿等商绅领袖人物,他们本就是墙头草,那边风大往那边倒。黎元洪更是无耻,联合湖北立宪派士绅公然唱起和议。武昌举义以来,革命志士流的血几乎染红了长江,怎么能够答应和议?放弃继续革命?”金兆龙深长地透了一口气,胸中那个郁闷啊。他心中更大的隐忧还没说出来:李想与北洋军的实力相差悬殊,根本没有进攻汉口的资格,南下其实和自杀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