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度一笑,亲密地在他身边坐下,又换了一副神态,似乎是掏心置腹的样子:“慎吾兄,现在这个局面,咱们心里都应该有数,兄弟是有些心灰意懒了。别看大总统现在在操办什么四巨头会议,闹得场面上热闹万分,但是谁不知道现在是局面破败?最主要的是咱们的根基,二十万北洋军已经被打垮了呀!这年月,还不是靠枪杆子说话?要不是南边那个人物还觉得自己根基不稳,军事上面再步步紧逼一下,这一次惨败,就能送了咱们北洋的终!”
他说得大胆,王揖唐听得一脸愕然,就想站起身来,却被杨度给按了下来:“慎吾兄,兄弟性子直,有什么就说什么。我们这些人,自己没有局面,都要依附着别人才谈得上自己的事业,所以到哪里都要能混混。你说,这次四巨头会议,战场上面得不到的东西,想靠谈判就能拿到,这不是扯淡嘛!如此不给南方留后路,雨辰真要带兵打来,咱们拿什么抵挡?前线几个师都已经残破不堪。说什么练新军,现在雨辰有多少部队,咱们又有多少部队,要练多少新军才赶得上?而且就算有枪有钱有人,需要多少时间?我看这决定天下归属,就在明年上半年之内了!”。
王揖唐只是沉默着不说话,他这种人物,从来没有自己坚持的理想。要有,也只是对荣华富贵的追求而已。袁世凯现在是给了他了,但是他这么油滑的人物,能不知道现在北方就是在垂死挣扎么?不过现在局面混沌,看不清楚以后到底是谁家天下,也不能就这样卖身投靠。但是杨度的一句话他却很赞同,像他们这样的人,到哪里都要能混混,现在先铺条路出来也未尝不可。他也早听到风声了,现在北洋不少人都在私下联络南方,找个退路,杨度就是其中之一。原来他似乎是奉大总统的命令和南方的人物来往,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弄假成真了。袁世凯现在身体不好,又专心在几件大事上面,一时也没工夫料理。难道他是代表南方来拉拢自己的?自己又有什么值得拉拢的呢?莫非是为了那件大事?
这可值一个好价钱呢。
杨度仍然在对着王揖唐侃侃而谈:“慎吾兄,现在做事,无非就是图个权财二字,权和财也不过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其他好东西,也都从这里面生出来。现在咱们在北方,眼看着这权是不怎么靠得住了,还不得为这个财打点主意?兄弟就是和慎吾兄谈个买卖,绝对不会亏待老兄的……慎吾兄,你意下如何?”
饶是王揖唐平日里最是滑溜,揖让进退精通无比,听到杨度这赤裸裸地一说,也有点应付为难。最主要的是,他不知道杨度的背景到底有多深,到底要他做到哪个程度。现在他还是袁世凯委办和日本交涉的重要人物,事情的关系利害,他是清楚得很。本来这个计划就是一步接一步的,先以临时大总统的名义签订了密约,东北那里都是北洋的地盘,权益先交出一部分出去。再通过和同盟会的联合,稳定住自己中央的招牌,将雨辰在法理上限制在地方。最后等密约的援助条款执行之后,新军编练成功,再用武力解决江北。等江北收拾完毕了,这同盟会还是一个问题么?
这个步骤是想得相当不错,但是就连王揖唐自己,都觉得只当得上四个字——“一厢情愿”。雨辰是何等的人?能容得下你一步步地紧逼上来,把自己逼到绝境?早八辈子开始反击了。更要紧的事情是,袁世凯现在身体是个大问题,南北会战之后,就已经一天不如一天了。要是始终是老袁掌舵,王揖唐还有五分信心。老袁在北中国的势力根深蒂固了,一个计划不成,总能再想出办法来,雨辰很难从根子上把他挖倒。但是老袁一旦坚持不下去了,不管是病倒还是死掉,北洋还有谁能全盘继承他的事业和遗产?
南方现在欣欣向荣,北方不过是老袁在挑头苦苦支撑罢了。自己这么热心于密约签订的事情,还不是为了日本人答应的八厘回扣?还当真把自己的身价性命和袁世凯那个正在倒霉的老头子捆在一起啊!他王揖唐只相信,只有让自己过得好,那才是最实在的。
只是杨度要和自己做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买卖呢?
他看着一副胸有成竹样子的杨度,苦笑道:“皙子大哥,您是前辈,经历的风浪比我多。您分析的局势,那是再对也没有了,咱们谁不是在这里干熬着呢?谁也不像皙子大哥门路这么多啊。您有好出路没有忘了兄弟,兄弟在心里面感激!但凡大哥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出来,兄弟能办的一定办到。什么买卖不买卖的,只要大哥瞧得起兄弟这个人,就再别提这两个字了!”他说得义正辞严,一副连心窝子都要掏给杨度的样子,一时让杨度竟忍不住有点哑然失笑。
他笑着连连点头:“好好好,我自然是信得过慎吾兄你的……”杨度眼睛转了几转,终于面色凝重地看着他,“我其他的什么也不要,只要袁大总统和日本密约的文本!我知道就在这几天要换文了,我就要这个东西!价钱随便由你开!”
虽然心里面也未尝没有数,但是听到杨度斩钉截铁地将这个要求说出来,王揖唐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刷地一下就站了起来,铁青着脸道:“这个不成!也没有这么一回事!皙子大哥,我还要脑袋的,这东西我既碰不到,也拿不来!今天酒够了,兄弟告辞!”
他神色仓惶地就要出去,就看见门口帘子一掀,一个戴着帽子的人挡在他的面前,朝他笑道:“慎吾兄,兄弟来迟了,先自罚三杯!”王揖唐一怔:“你是谁?”
那人摘下了帽子,露出一张看起来平凡、但是眼神里透出精明的脸来:“兄弟是江北军情报处副处长,白斯文上校。对慎吾兄是闻名久矣,却直到今天才能见上一面。”他很潇洒地弯腰向愣住的王揖唐行了个礼,牵着发呆的他就朝座位走了回去。杨度也站了起来,朝白斯文点头打了个招呼。刚才白斯文一直在旁边的房间里面喝着花酒等着这边消息,关注着这里的响动,听到王揖唐想撇清就赶紧走了过来。
王揖唐对白斯文早就耳闻大名了!雨辰派在北方的情报头子,和北洋各层都广有联络,手面豪阔又广有朋友,还是满人一个反袁团体的重要领导。袁世凯几次下命令要把他缉拿归案,活的不行死的也成,却愣是抓不到他。现在这个人就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和杨度一副老相识的样子。现在他对杨度的背景再不怀疑了。这个当初袁世凯的文胆之一,现在已经完全投靠了江北军系统!
他们到底要开什么价钱来收买自己呢?既然白斯文都亲自出面了,这事情有了保障,也未必不可以商量!
雨辰站在一个美国画师的身后,专心地看着他在最后修饰一幅油画,连蒋百里走进来的脚步声都没有留意。蒋百里看雨辰那个专注的样子一笑,也走到他的身后,好奇地打量着这幅油画,看到底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这幅画画的是一个黑夜里面的场景,一眼望不到头的黄色军服的江北军士兵在滚滚向前。在队伍的前面,一面红色的旗帜在高高飘扬,这是这幅油画中最醒目的东西,上面还有四个大字——“沪上先锋”。蒋百里当然知道这面军旗,现在就是江北军的军宝,保存在总参谋部作战处里面。就因为这面军旗,现在江北军的所有军旗都是红色的。
在画面的远处有一个土丘,一个人影站在上面,那个人影穿着没有标志的黄色军装,宛然就是雨辰的体形。所有士兵的脸都转向了那个方向,每个人都在神情焦急地向他呼喊着什么,但他们坚定的神态却被描画得栩栩如生。
蒋百里微微有些奇怪,雨辰这个地位了,让人画幅油画表功纪念也没什么不可以。但是要不就是全身像,要不就是某场大战役的胜利纪念像,为什么偏要画这么一幅呢?
雨辰转过身来,发现蒋百里就在自己的身后,朝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带着他走出了画室。到了外间,看蒋百里有点疑惑的表情,雨辰淡淡一笑道:“这幅画有点古怪?那是那次我在徐州被人枪击、在死亡线中挣扎的时候梦到的场景。我牺牲的部队在朝前前进,我看着他们,他们却在一起向我叫喊让我回去。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了自己的责任,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蒋百里咀嚼着他这两句诗,里面的感慨情怀竟让他有些痴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笑道:“你现在可是安逸得很啊,真的打算放手不理袁世凯和同盟会联合的事情了?正式会议就在眼前,看形成了正式决议咱们怎么翻身!打仗咱们是不怕的,怕的就是师出无名!现在咱们是拱手把主动权让出去了啊!你也当真沉得住气。”
看蒋百里有点不满意的样子,雨辰笑着从桌上拿起了一支雪茄递给他,又亲手给他点燃了火。蒋百里还在那里抱怨:“现在两家的谈判代表都得意得很呢,当着我的面就讨论未来内阁的席位分配。内阁总理宋教仁,陆军部给黄兴,海军部杨树庄,内政部汪精卫,工商部张季直,财政部陈其美,交通部胡汉民,外交部伍廷芳,陆军总参谋长段祺瑞,海军总参谋长萨镇冰,警政设计处处长赵秉钧,交通设计处暨五路委员会的处长梁燕孙……总之就没咱们什么事情!似乎继续保留一个长江巡阅使的临时位置,就是给咱们天大的恩赐了……现在看来,同盟会那些人物比北方的代表还要扬扬得意呢!”
雨辰只是笑,也并不动气,在蒋百里对面坐了下来。看着他心情有些郁闷地在那里喷云吐雾,雨辰笑道:“你不明白什么是后发制人么?现在这场暗战,我花工夫和他们吵也不值得,徒然让人家以为咱们是在争权夺利。看着,事态总会有变故的。就算万一谋划不成,咱们拥兵江北,谁还能动咱们一根毫毛?看着两家慢慢在中央闹去!他们怎么就是认不清楚,这年月指望的还是手头实实在在的实力呢?”
雨辰还当真叹了一口气,似乎很为两家惋惜的样子,那个神态让蒋百里忍不住笑了起来,夹着雪茄的手指指着他直笑:“你哪,自从和李小姐订婚之后,那苦大仇深的脾气改了许多了,现在有点人样了!”
雨辰淡淡一笑,摇头道:“我是认真的。其实现在坐在一起谈的人物,没有一个不是一时之俊杰,但是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在一起共同建设这个国家,我为这个事情感到遗憾。”
他抬起头来向窗外望去,脸色沉郁。
举国瞩目的三方四巨头大会,就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