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廷议争论激烈,内阁两派互不相让,从北境用兵到黄泛区如何接济,再到江南各省赋税,两个派别全都据理力争互不相让。虽隔着沉重的木门,也有只言片语落入孟焕之耳中,结合他平日细心留意,事情大致也有定数。
北境异族事隔三十年后再次兴起,屡犯边境,边民不堪其扰,举家迁往内地。临近几个省份本就今年欠收,一下子又多出来如许流民,个个束手无策:一无能力全盘接下安置;二若处置不妥当,流民变匪民也是大有可能。各州府如雪花般的奏折加急送到燕京请求朝廷拨粮拨款,此其一。
其二,内阁诸老大多都主战,但派何人领兵、何人留守京中负责京蓟防卫成了争执焦点,不外乎英国公和宁远侯两家为主力。兵权最来为天子所重视,又事关东宫与诸皇子争斗,半点马虎不得,一时也无定论。
其三,黄泛区历年的老话题,淹了又重建家院,周而复始,本不足奇。今年恰逢罕见秋讯,暴雨倾盆下,冲垮河堤,凛冬将至,这万万灾民的去向也成了周边各州府的头等大事。
其四,江南十三州联名上折,今年赋税征收大有锐减之势。原因无他,原本纳粮交租的农户将田产挂靠在各大士族名下,这些大族家中都有做官之人,历年积有余威,可免交赋税,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官府奈他们不得。
综以上各因,今年国库收入少了三成,开支却一项减不了,反而要多与往年。
首因,明年二月即是皇后的千秋盛典,天子本就亏欠中宫许多,一心想为她办得隆重且有体面。
次者,各番邦属国闻讯陆续齐聚燕京城,吃喝拉撒,张口向宗主国要各种好处,且都要赖到明年年底天子五十五圣寿节之后,才动身回属地。
最后,这些小国来京欲求娶公主、郡主之流做王妃,悉不见各地番王急着嫁女儿,就是宫中也有一位适龄的公主要找寻合适的驸马。
归根到底,没一件省心的事,桩桩添堵。
内阁两派又争吵不休,连着数日相议也没定下章程。凡秦敏主张,杜润必反驳;让杜阁老做主,秦派几人又都不置可否。
两个头领在上头掐战,冯尚书与宁阁老又对上,意指江南诸事根源全坏在司马清身上;宁阁老本是扬州司马家门生,容不得旁人说一句司马氏坏话,当然要据理力争,两人吵得面红脖子粗。
安大学士本就是个愣头青,心里头条条框框早都划好,那块热闹他追过去报打不平。
董大学士从来只有一句话,臣只听圣上所言。
故内阁六人,若草台班子喝戏,你方唱罢我登场。长盛帝坐在上首几欲掀桌,见他动怒,众人才收敛了许多,随意议了几句便散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孟焕之暗道。
“孟翰林,圣上请你过去。”内侍尖细的嗓音打断孟焕之的思绪,他微微一笑“谢过张公公。”前几回露过面的张公公推说不敢受,领了孟焕之进去。
含章殿内,各位阁老都已告退,空余长盛帝一人对着几案上的奏折凝神思索,细碎的脚步声惊醒了他,抬目见到孟焕之,信意伸手:“呈上来。”
孟焕之捧着手中的卷札奉上,长盛帝从内侍手中接过,扫一眼便抛到桌上,冷哼:“全都是些废话。”
殿中诸内侍噤若寒蝉,孟焕之微躬上身垂手听候,他明白当今天子正在气头上,多说一句便是触了晦气。实在是朝中诸事太过烦扰,如此冰冷煞气远在翰林院都能感知得到。早间梅掌院交付书稿时,一再交待他要小心行事。
长盛帝在殿中踱来踱去数圈,脚步由急促变得缓慢有度,最后明黄色龙袍停在孟焕之面前,出声询问:“你昨天见过宁远侯世子他们,说说看,觉得如何。”
孟焕之一点不惊奇坐在龙椅上的人说出来的话,京城有暗探和锦衣卫无孔不入,且昨天见到的四个人鱼目混杂,其中必有居心不良之人两面剌探。他依实回答:“沈世子乃学生的连襟,为人正派;乔世子不负盛名,堪称官家子弟翘首;赵世子机智多谋;东平伯次子燕公子行事缜密。”
长盛帝面色稍缓,抽冷问道:“太子如何,放心大胆说出来。”
孟焕之略一沉吟,恭谨回话:“太子乃天富贵胄,国之储君,学生不好评说。”
“哦!”长盛帝眼神犀利直逼孟焕之:“若旧事重现,朕要当廷废立太子,你会不会效仿先祖,做出死谏之举。”
“不会。”孟焕之迅速接话,抬眸直视天子,坚定不疑:“当下有更紧要的国事,远胜于储君废立。且臣胆小怕事,欲留得性命报效天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