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难免有这样的恐惧。
没什么比陌生的人群和世界,更让他们感觉孤立无助。
素心拉着他的手紧了一点儿道:“好,以后姑姑去哪里都带着修文一起,这样修文就可以时时刻刻在姑姑的眼皮子底下了,姑姑也省着担心。”
王修文颌首冲她笑着,狭长的眼睛微微的弯起来,蒙蒙雾气中就像绽开的两朵桃花,那样子很是讨人喜欢。
林君含隔着稀疏的雨幕看着,刹那间生出恍惚,视线凝在孩子的一张脸上只觉得移不开,隐约是在哪里见过他,望见他这样笑着,心头某一处被轻微的触动了下,软软的不舍,想再多看一眼。不管那迎头赶路的人匆忙间撞到肩头,也怔愣的不去躲闪。直到王修文被带着走远了,方想起从他的身上移开视线,看一看牵着他的女人,却只是一个纤细的背景,裹在宽大厚实的披肩下,看不清容貌。
她终于回过头来,拢紧自己的衣服急步向旅馆走去。
只是不知道要被困在这个城市多久,下一站又要去到哪里。那样的茫然就像头上稀疏又缠绵的雨丝,不知道何时会停下来,却叫人心口发闷。
火车专列运来的物资被滞留,短时间内无法运到河对岸去。就连援兵也很难第一时间抵达。晋军却迅速加派兵力,付东倾陷入围困状态,战况十分吃紧。
段芳华虽然学过护理,却很少实践,给病人打过针,可是哪里见过这样血淋淋的惨状?
中枪已是轻微的,还有那些断手断脚的人,痛极之时发出惨烈的哀嚎声,震耳欲聋。
她端着托盘的手一直在发抖,吓得掉下泪来,那样的惊心动魄只在看到的时候才能真正的领悟到,是怎样的惨绝人寰,不亲身历经的人哪里想象得到。她紧紧的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错开视线更加不敢看士兵的伤口。只军医唤她的时候,马上端着针管和药品过去,扑面而来的血腥之气,呛得胃里一阵翻腾。有的时候士兵的伤口疼的无法忍受,军医便让她紧紧按住,手指触及伤口,温热的血液顺着指缝流出来,她感觉到那样的灼热与滑腻,是生命才会有的粘稠,却在一点点的流失掉。而她的心脏狂跳不止,连带眼泪也跟着一起无声掉落。
没人知道那一瞬间她的脑袋里迸发出多少可怕的念头,亦没人知道她到底想了什么。
停下来的时候已是午夜,雨虽然停了,空气中却无端多了一丝冷意。
段芳华穿着单薄的衣服走出来,缩着肩头抱紧自己。今天清军伤亡惨重,光是救治无效的士兵就有无数,更不要说那些中枪受伤的。而她知道,这样的惨状绝不会只是今天,明天或许号角一吹响,她又要像今天一样马不停蹄,憎恶自己的软弱与无助,望着那些与疼痛抗争不及的战士只觉得无力。
不由得想,这样的惨痛还要维系多久?
却又知道不能停下来,如果停下来了,清军可能已经就此惨败。那么,付东倾呢?
段芳华胸口那里像压着一块石头,无论如何就要没办法呼吸了。而她的鼻骨更是酸得厉害,只怕微一张口,就能嚎啕大哭。她是富人家的千金小姐,即便乱世流离,过得却是锦衣玉食的生活。战火硝烟仿佛与她毫不相干,就像另一个世界里才会发生的事。而她的世界里只有安逸与详和。不知道双手沾满血的时候,原来是这个样子,更不知道世界原来这么残酷,凶险亦是无处不在。
付东倾何时走出来的,远远看到那样一个微茫的缩影,锐利的眼睛分辨出对方是谁。阔步走了过来,嗓音低沉:“这样晚了,站在这里做什么?”
段芳华又掉眼泪了,噼里啪啦的往下掉,没想到会有人过来,慌张的抬手抹去。鼻音浓重道:“出来透透气,里面闷得厉害。”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又实是忍不住心中的贪念与伤情。这世上的人,真是看一面少一面。而明天他又要带兵上战场,她没有办法对他视而不见。索性灯光是昏暗的,天上又连一颗星子都没有。她缓缓的抬起头来看他,即便看不清他的眼,也知道里面布满的红血丝,一定疲惫至极。
在被血腥充斥的时候,他的影像便不可遏制的出现在她的脑海中。第一次见他,锦衣华服,步伐冉冉的走进来,那一身的公子之度同她有一样的华彩,貌似他们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而她在“丰乐门”那样的场子里见他的时候,越发这样觉得。短短几日却颠覆了她所头的认知,他哪里只是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他在刀尖上舔血,冒着枪淋弹雨,所受的苦触与凶险,又岂是他们这些人所能理解的?
付东倾垂下眸子点着一根烟,淡淡道:“可是怕了?战争本来就是残酷的,伤亡无法避免。你当初就不该跑来这里。”他顿了下又道:“等我大哥一过来,你即刻同他离开,这里不属于你。”
段华芳一脸的坚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答非所问道:“你从不感觉害怕么?”
都是血肉之躯,别人会有事,他一样也会有事。每次他去战场,她都是心惊肉跳的。而他呢?难道从不畏惧这样的凶险?
付东倾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怎么会害怕,男人就该征战沙场,这样的乱世无可幸免。”
既然他是不怕的,她也是不怕的。段芳华心中暗暗的想。
以前少不更事,活在一个优渥的环境里,有的也仅是一腔幽幽的女儿情,哪里想到家国天下的大事。现在忽然觉得彼时的自己那样渺小,如他所说,这样的乱世,每个人都该尽一份自己的责任,原来她并非毫不相干的。而这里有他在,她便要陪着他。哪怕仅是有今日没明天……但正因为如此,她才要毫不退缩的陪着他。
不由道:“我不会跟大少一起离开,我已经决心留在这里。这里还有很多的伤员需要我来照顾,你如若真的只是排斥我,那便忘却我的身份,我不是那个要嫁给付三少的段芳华,也不是什么千金大姐小。我是清州八省的一个子民,理应也有自己的一份责任。”
她的目光坚定,即便暗沉的夜色中,还是看到一点清亮的光。
付东倾怔了下,他着实没想到这个女人竟像是铁了心。
而他只是尖锐的道:“是清州的子民又怎么样?还不是看到鲜血吓得直掉眼泪。你这样的大家小姐,定没有吃过这样的苦,我猜你之前连血都很少见。这里不适合你,只等我大哥的人一到,你马上离开。”
段芳华问他:“你就那样不想看到我?为什么?”
付东倾薄唇抿紧:“没有为什么,只这里不需要你。”
而他的心思永远也不可能放在她的身上。就像她问他,是否害怕的时候,其实他是怕的。那一道天堑断开了,他如同被阻隔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如果物资运不到,或者援兵一时半会儿无法抵达,他可能撑不到多久就要倒下去了。而他心心念念的女人就在河的对岸,即便他不知道她身在何处,却被这样狠狠的划割开,就如同王母娘娘抽出发簪轻轻一划,从此之后遥遥相望,他怎么可能不怕?
所以他是怕的,只是这个时候不容人退缩。
段芳华隐约觉得他的心里是住着一个女人,从他默然的瞳孔中便能看得出。这样的认知直叫人心灰,回去休息的时候也在想,这样的付东倾所向披靡,有什么是他不敢?又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为什么要将一个女人默默的放到心中。他分明没有娶过夫人,哪有什么难言之隐?
可是,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事情权高位重或许就能得到。而有些事情,哪怕穷尽一生,也可能无法触及。
感情便是如此。
付俊仲筹集的粮草,原本该由他来运送。之前这些事情本就是由他负责的,却在出发之前突发了意外。
前方战事吃紧,任谁都感觉焦燥,又何况是自己的亲兄弟被困,那种心烦意乱不言而喻。
回到家里亦是沉着脸的,吴素每次同他说话,也表现出极大的不耐。
而两人近段时间感情冷淡,吴素知道他的新欢旧爱从来不乏,近来公事缠身,更是很少回家。那一日夺门而出后,吴素心中积压着一股火气,偏偏不得发泄,几日之后终于爆发出来。
只等付俊仲一回来,便同他吵了起来。
吴素鲜少这样无所顾及,也是因为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心情糟糕至极,才会借着他几日不归的当口大吵大闹。
付俊仲只觉得头疼,抬手指了她:“疯婆娘,简直无理取闹。”起身就要上楼,却被吴素一伸手捞住衣袖:“你别走,把话同我说清楚,到底是哪个狐狸精把你迷得颠三倒四的,你以前从不会对我这样。”
“你有毛病。”付俊仲一抬手甩开她,行旅出身的人手劲自然而然的大,吴素不设防,一下便撞到了茶几上,额角鲜血直流。痛呼之后,下人马上叫医生来给她包扎伤口。
也仅是气势惊人,付俊仲看了一下,发现那伤口并无大碍。转身就要离开。
吴素只是缠着他不放,当着医生下人的面大声道:“你要去哪里?又去找那些狐狸精对不对?”
付俊仲便彻底恼了起来,他虽然生性风流,可是现下清军这样吃紧的关头,他岂有心思顾得上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此刻吴素再这样步步紧逼,无疑是在触他的霉头。他亦不知道她是怎么样,会变成这个样子。
直恼得愤愤道:“只管当你的大少奶奶,我娶几个姨太太又岂是你能挡得了的。莫说我宿在哪个女人那里。”
他这样的话无非是戳痛了吴素的心窝,实则许多年来忍气吞声,看似面面俱到,事事妥帖,亦是担心付俊仲娶上一两个姨太太回来,莫说她的风头,到时候受了那些女人的冤枉气也都说不准。而他如今竟公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恨得牙龈痒痒,心中的火气一时间不知道怎样发泄才好。
付俊仲运送物资去前线,事情都是保密的。清军地界的桥被炸毁了,就说明内部出了差子。而如今他要送物资去支援,如若再生出其他细枝末节,清军这一回必败无疑。
走之前回家里稍作准备,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就瞧见吴素站到楼梯下面。两日的时间过去,神色略有缓和,见着他就问:“你要去哪里?”
付俊仲只轻描淡写道:“去办公差,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吴素心中一阵晦涩,只在心中诋毁他又去哪个小蹄子那里逍遥快活。
硬生生的忍下去,竟浮现一个温柔的情意来。
“要好多天么?俊仲,前些日子是我不应该,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无端的跟你发脾气。只怕别影响了你的心情,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付俊仲看了她一眼,已经从楼上走了下来。
只道:“我还要赶时间,等我回来再说吧。”
吴素一下拉住他,仍旧低眉顺眼的样子:“就几句话而已,耽误不了什么时间。你先到沙发上坐,我去给你泡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