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中枝干虬结的老槐树,小巷子里奔跑笑闹的垂髫幼童。
青石砖垒成的矮墙后,空气被一道流星般的剑光给劈开,白袍玉冠的仙人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童,从破开的虚空中现身。原本趴在老槐树下小憩的黄狗警惕地竖起耳朵,从前掌上抬起头,见了面前的生人,立刻龇着牙发出警告的吠声:“汪,汪汪呜——”
在屋里纳鞋底的妇人腿脚不便,听到自家狗的叫声后,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扬声叫在后院劈柴的丈夫:“当家的,快到前院去看看,是不是有人来了。”
不多时,一个相貌普通的中年人便拎着一把钝刀从后院走进屋里,一面用手背擦掉额头冒出的汗,一面往犬吠不停的前院走去。走到前院,他往狗吠的方向看了一眼,纳闷地回过头,对屋里的妻子道:“没人啊。”
说完目光落在老槐树下拴着的狗身上,提刀作势要劈,吓得黄狗呜咽一声,夹着尾巴躲到了树后。小秀爷趴在师尊的肩上,小下巴蹭着崇云的衣袍,听那小院的男主人在训斥自己家的狗,“再瞎叫,老子就把你宰了做成狗肉煲。”
他们走在街道上,周围是鼎沸的人声和烟火气息,崇云的步伐明明跟寻常人没什么不同,身形却缥缈得犹如一道轻烟,即使跟迎面走来的人擦身而过,对方也看不到这个白色的身影。
这样的人,哪怕行走在这情景鲜活的俗世中,也不会有半分融入其中的意思。
小秀爷即使看不见,也知道自己现在由师尊抱着,仿佛就是行走在另一个时空中。周身都能够感觉得到这俗世的人气,伸手却触碰不到实体,难怪灵霄散人要那样对自己说了。
崇云抱着小弟子,一面走,目光一面在这浮生万象中扫过。
截云城是一个有趣的地方,这座城的城主也是一个特别的人,他可以将自己管辖下的城池一分为二,一半让这些寻常百姓安居乐业,另一半则招待那些有飞天遁地之能的仙门之士,两边井水不犯河水,向来相安无事。
走了一段路,他略微停下脚步,清冷的目光落在几步之外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身上。这小贩身边围着三四个跟楚逍差不多的孩子,像嗷嗷待哺的小鸟一样仰着头,朝那插满糖葫芦的秸秆套伸出手去。一个中年武师模样的男人从怀里掏出四枚铜板递了过去,那小贩便拔下四串糖葫芦,给那几个孩子一人手里塞了一串。
拿到了糖葫芦的孩子心满意足,围在那武师身边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崇云的神识可以轻易地笼罩数千万里远,自然听到这些孩子口中叫着师父,不停地对这中年武师撒娇,说着好话。他们的师父面带微笑,随意地摸了摸这几个孩子的小脑袋,便带着他们走了。
神仙中人有神仙中人的仙途,凡俗中人有凡俗中人的武道,这番师徒相处的画面,让崇云心中也是微微一动。尤其是在看到那几个与小徒弟年纪相仿的孩子得到糖葫芦以后,小脸上欢欣雀跃的表情,让他的目光不由地落在了自己的弟子身上,看这张小脸上带了点茫然,小手抓着自己的袖子。
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刚收起那四枚铜钱,就觉得迎面吹来一阵风,叫风沙迷了眼睛。他一手擎着插满冰糖葫芦的竹竿,一手揉了揉被刺激得流泪的右眼,方觉得舒缓些睁开眼来,就看见面前出现了一双不染尘埃的白靴。
他抬起头来,只见一个玉冠白衣的仙人抱着一个金童般的孩子站在自己面前,伸手拔下一支冰糖葫芦给了怀中的孩子,尔后抛出一锭碎银子。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如梦初醒,在这仙人清冷的目光中忙不迭地伸手接了那碎银子,方要开口说自己没那么多铜钱,怕是找不开,还未能出声又是一阵清风迷眼,再一醒神,那白衣仙人跟他怀里的小金童就不见了踪影。
小秀爷手里拿着那串冰糖葫芦,自始至终脸上都维持着茫然的表情。崇云施了术法,掩蔽了师徒二人在凡人眼中的行踪,看了小弟子一眼:“怎么了,不喜欢这个?”
楚逍拿着冰糖葫芦,小脸上露出了点纠结的表情。
其实也不是不喜欢,在游戏里他也经常遇见可爱的小萝莉就喂她们吃糖葫芦,听小萝莉说“楚天姐姐是好人”、“楚天阿姨对我最好了”之类的角色喊话,总之萌得不得了。但是反过来自己被投喂糖葫芦的时候,感觉就很奇怪了。只不过难得崇云放□段,主动给自己的弟子买这么有烟火气的东西,楚逍考虑再三,还是觉得应该对自己的师尊表示感谢和鼓励。
他拿着糖葫芦,小心地抱着师尊的脖子凑上前去,脸挨着崇云的脸,像小动物一样亲昵地蹭了蹭他,还尽职地在心里给自己配音道:“谢谢崇云大哥哥,崇云大哥哥对我最好了!”
感受着小弟子软软的脸颊和小孩子身上比自己高出许多的温度,不食人间烟火的白衣剑仙忽然就生出了“凡俗的事物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这样的念头。
师徒二人来到万宝奇珍楼的时候,时间尚早,守在门口的护卫见了崇云,以为他是要来参加今晚的最后一场拍卖会,于是迎上来对他行了一礼,开口道:“这位客人,我们万宝奇珍楼的拍卖会要等到今晚亥时才开始,客人可以带小公子到城中的客栈先住下,等到晚上再——”
崇云淡漠地道:“不必,我来此不是为了你们的拍卖会,让你们的管事来一趟。”
这护卫能在一楼迎客,自然有一番察言观色的本事,也见过不少棘手的客人,很快想清楚应该怎么处理比较合适,便点头应是:“是,请客人到楼内稍等,在下这就去找我们管事。”
楚逍拿着吃了一半的冰糖葫芦,嘴角沾着几块糖渣,被师尊抱着进了万宝奇珍楼。他毕竟还小,对周围的感知不灵敏,没有发现身后两双眼睛正盯着自己,带着一丝讶异和狠毒。
在万宝奇珍楼对面的茶楼中,一个枯瘦老者跟一个富态老者看着师徒二人进入楼内,收回目光,摸着手上戴的两个戒指,将手里的茶杯放在了桌上。
那面容阴鸷的枯瘦老者眯起眼睛,声音嘶哑地道:“想不到这小子倒是命大,一个人被传送到百万里之外,居然还活着……”
那富态老者脸上仍旧带着和善的笑意,把玩着手里的杯子,仿佛很失落地叹了一口气:“我也想不到,这小东西不但还活着被人救了起来,这短短两天,竟然连脸上的伤都被治好了。”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放下茶杯,“男孩子可不应该长这么漂亮的脸蛋,还是毁了的好。”
他们两个在这截云城守株待兔,虐杀了楚琛,却意外放走了这个小东西。原本想着夺了楚琛的储物戒也就算了,这小东西不过才三四岁,能成什么气候。所以在废了楚琛的丹田和一只手,砍断他的双腿毁了那张脸以后,他们就把人扔在荒野之中,等着他在痛苦中慢慢死去,现在想来,既然这小东西都能被救,会不会他爹也没有死?
碚灵二老对视一眼,一并露出了笑容,救了才好,丹田被废,他就永远只能是个废物!叫楚凌云知道了更好,定然能够将这只老鼠气得跳脚,按捺不住地跳出来,自投罗网。
那阴鸷老者再看了一眼方才那一大一小消失的门口,阴狠地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却偏要闯进来,那就不要怪我们心狠手辣了。”
富态老者也是褪去了笑容,缓缓点头道:“时间确实不多了,等今晚一过,我们便去万雁城,将楚家杀个片甲不留,提前送这小东西去等他的家人,也是好的。”
阴鸷老者冷哼一声:“跟那小东西在一起的,一看就是可恶的剑修,到时也一并杀了!”
富态老者又提起茶壶,给自己和兄弟分别斟了一杯茶,笑容和善地道:“这一次,我们可以在这小东西面前把对他父亲做过的事情,再做一遍,让他看个清楚。我就不信,他这次还能有第二张乾坤挪移符。”
这二人既有了决定,便不再着急,只在这茶楼上吃着小菜,耐心地等着。
原以为那一大一小要在万宝奇珍楼里待上半天,没想到一会儿工夫那白衣剑修的身影就再次出现在门口,似乎已经买到了他要的东西,抱着那嘴上还沾着糖渣的楚家小孽种不紧不慢地朝着街道的一端走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转角处。
碚灵二老对视一眼,从椅子上起身,将几块下品元石扔在桌上,身形一晃,瞬间消失在茶楼中。
他们紧随着那小孽种的气息,隐匿了行踪,随着前面的人往巷子深处走,越走越偏僻。走到一个巷口拐弯,却见走在前方的人停了下来,在他身后已经是一个死胡同。碚灵二老没想到这个金丹期的小辈还敢在他们面前玩引君入瓮,一起在空气中显出身形,停下脚步。
那阴鸷老者一撤掉隐匿便发出一阵阴冷笑声,嘶哑地道:“小孽种,你可还认得老夫?”
楚逍待在他师尊的怀里,虽然眼睛看不见,但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手指紧紧地抓住了崇云的衣领。怎么会不记得,就是这两个老变态把他爹伤成那个样子,要是义金兰跟妙舞神扬之中的任何一个没起作用,楚琛现在就已经死了。
那阴鸷老者见了他害怕的样子,眼中流露出一丝扭曲的快意,然后发现这小孽种的眼睛一直呆滞地盯着一个方向,并不像之前那样瞪向他们,不由地更是惊奇:“咦,老哥,这小孽种的眼睛竟然像是瞎了!哈哈哈哈——”
他一面说着,一面去看自己的兄长,“哈哈哈,这楚家人真是窝囊,大的死了小的瞎了,居然还没人出来找我们报仇,哈哈哈哈。”
楚逍一开始还觉得害怕,现在一听这话却气得浑身发抖,张开嘴像受伤的小兽一样朝这笑得张狂的两人啊啊叫了几声,声音嘶哑而且怪异。
那阴鸷老者一听,笑得更是夸张:“哎,看来不仅是瞎了,还哑了,哈哈哈!真该让楚凌云看看,看看楚家都出的是些什么废物!”
崇云从头到尾都只是用清冷的目光看着这两人,并没有开口说话。那富态老者面带笑容,看起来慈眉善目,对崇云道:“年轻人,我们碚灵二老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这是我们跟楚家的恩怨。若是你现在把你怀中那孩子交给我们,然后离开,我们二人绝不与你为难。”
他看得出来,此人已经是金丹期的修为,要拿下他,定然还要耗费他们不少力气。不过这不代表他们怕了他,他们兄弟二人成名多年,手上也有几样压箱底的法宝,想要将这白衣剑修击杀,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那阴鸷老者却道:“跟这小子说那么多干什么,不从杀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