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路上莫名其妙出现一个人,这个人又莫名其妙地拽着她就要往马车上走,阿依觉得这分明是绑架,连忙甩开那丫头的手,倒退半步,戒备地质问:
“你是谁,突然拉我想干什么?”
那丫头被她警惕的眼神吓了一跳,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冒失,急忙屈膝致歉,自我介绍:
“奴婢是常宁伯家大奶奶的侍婢如意,上次在成国公府姑娘还给我家奶奶治过病呢,姑娘可还记得?”
阿依想了半天,恍然大悟:“啊,你家奶奶该不会是林公子的表姐吧?”
“正是如此。”如意激动地手一拍,“姑娘,昨晚我家大小姐病了,先是有些泻肚子,大奶奶急得不行,可我们太太说小孩子家贪食,必是吃坏了东西,偶尔拉一拉不打紧,叫奶奶不要大惊小怪,后来见大小姐拉得厉害,又让人送了腹泻贴来,可一点用没有,到了今早不仅腹泻严重,还发起高烧,偏太太又出门了,大奶奶急得直哭,猛然想起姑娘来,请姑娘随奴婢去看一看大小姐吧。”说到这里她用近乎哀求的眼光看着她。
“我出诊没问题,但我现在若要出诊必须要有我们先生跟诊,这是百仁堂的规矩。”阿依凝眉道。
“解颐姑娘,这件事千万不能让济世伯知道,若是请济世伯必会惊动我们老爷,若我们老爷知道大小姐病了必会训斥我们大爷,若大爷挨了训斥那我们奶奶……”如意惊惶、焦虑又恐惧,欲言又止,“我们奶奶马上就要生了……”
阿依仿佛明白了什么,联想到上次沈雯肚皮上的淤青和林美瑜的怒骂,犹豫了下,说:“我去拿药箱,你等一下。”说罢小跑进百仁堂,不一会背了一只楠木药箱从里面出来。跟随满眼感激的如意上了街角的马车。
街对面,瑞和堂的最顶层,黑漆漆的人站在窗子前刚好看见这一幕,雪白的眉挑起。
说到常宁伯府钱家。早年甚是显赫,祖上曾因履立军功被敕封为宁国公,然自那时以后,随着层层递减的世袭,钱家的子孙也变得越来越不成器,建功立业的人极少,吃喝嫖赌的倒是很多,于是到了这一代的常宁伯,也是世袭的最后一代时,家里的子孙竟没有一个出人头地。还算出息的三两个也只是在清水衙门里挂了闲职,便是连常宁伯自己在朝中也不过是个正三品工部侍郎,因此在贵族一抓一大把的帝都里常宁伯府是属于那种不上不下既张扬不起来又低调不下去的存在。
林康的表姐,也就是常宁伯府的大少奶奶沈雯居住府里的东跨院,一片独立的院落总共二十来间房屋。彩漆装潢,很是气派。
如意一路上都在告罪,带领阿依从后门进入府邸,过了垂花门来到东边,才踏进院门,离老远就听见女人和幼童嘤嘤的哭泣声以及三四个女子尖细恣意的说笑声,哭声和笑声结合在一起。怎么听都让人心里很不舒服,走近一看,更是目瞪口呆,只见四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眼神举止妖娆妩媚,身上的熏香浓得呛人的女子正围坐在一张摆在院中间的方桌前抹骨牌。吆五喝六,嘻哈笑闹,正玩得不亦乐乎。好好的一个院子,嗑了一地的瓜子皮,其中两个女子正一边抹牌一边用小瓷盅优哉游哉地喝着桂花酒。酒壶旋子七扭八歪地躺在脚边,另外一个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女子看那隆起的肚子已经怀胎五六个月,正在啃炸焦的鸡骨头,啃剩的骨头随手丢在地上,油腻腻脏兮兮一片狼藉。
正房里女人的哭声比刚刚更响,啃骨头的女子忽然愤愤地把骨头一扔,冲着里屋尖声叫喊:
“大奶奶,青天白日你在屋里嚎什么丧,莹姐儿不过拉个肚子又还没死,你这么哭哭啼啼还让不让人乐呵了,我一年才过一次的生辰,大爷临出门前还说今儿随我高兴,莹姐儿这时候病给我添晦气我都没计较,你还这么哭,好日子的这点喜气全被你给冲没了!”
屋里的哭声似被她这么一喊给吓住了,顿时鸦雀无声,余下的女子皆抿嘴偷笑,如意听不过去一个妾室竟然这样欺负自己的主子,脸气得涨红,怒声道:
“二姨娘,你怎么对奶奶说话呢,大小姐病着,你身为姨娘不说去好好伺候着,竟然还在院里过生辰胡吃海塞闹腾不停,我们奶奶大度不怪罪你,你居然得寸进尺拿话排揎奶奶,还来诅咒大小姐,大小姐是大爷的亲骨肉,是二姨娘你的主子,你若是再这样没规没矩丢常宁伯府的脸面,万一哪一天不小心传到老爷耳朵里,后果你知道!”
“什么亲骨肉,爷说那不过是一个赔钱货罢了。”二姨娘蔑视地向正房瞥了一眼,看着如意冷笑道,“不愧是成国公府出来的丫头,处处讲规矩,你那么讲规矩,身为丫头却对我这个姨娘大呼小叫,我是该治你明知故犯的罪还是该去和爷说道说道奶奶治理下人不严呢?”
“你……”如意气噎她的倒打一耙,眼里怒焰熊熊恨不得扑上去咬她一口。
“二妹妹息怒。”沈雯急忙从屋里跑出来,暗沉的石青色净面褙子搭配浅棕底白色鸢尾花马面裙,才二十岁的年纪打扮得竟像五十岁,连件像样的头面都没有,如果不是自身那份出身贵族的娴静气度,与那些花红柳绿的姨娘们相比她更像是一个扫地的老妈子,“是如意无礼,冒犯了二妹妹,我代她向二妹妹赔罪。原是我不好,因为莹姐儿的病心急没考虑周全,破坏了妹妹的兴致,妹妹别放在心上,继续玩吧。”
二姨娘端着架子啃骨头,也不说话,沈雯绞着双手忐忑不安地看着她,三姨娘轻佻地在两人之间扫了一眼,笑着把茶端到二姨娘手边,阴阳怪气地劝道:
“二姐姐何必生这么大气,大奶奶胆子小,又怀了八个月的胎,若是被吓个好歹的……奶奶都赔礼了。再让那丫头磕头给姐姐认个错,姐姐就消消火,如何?”说着幸灾乐祸地望向沈雯惨白发黄的脸。
“八个月的胎算什么,连生了两个赔钱货。爷都说她没用,我才进府一年,算命先生可是说了,我这肚子里的才是常宁伯府的长孙!”二姨娘嗤笑一声,得意地摸着圆滚滚的肚子。
如意握紧拳头,义愤填膺,沈雯站在门口一句话不敢说。
“是是。”三姨娘含笑安抚,轻佻地望向沈雯,“大奶奶,你的丫头没规矩气坏了二姐姐。你还不让你的丫头给二姐姐磕个头赔个罪,不然若是二姐姐回头去和爷哭诉,受苦的还是大奶奶你。”
沈雯不自觉地浑身一颤,那双因为焦虑和惊恐紧紧地绞在一起的手透露出她内心的不安,她咬着嘴唇权衡了半天。在心里狠狠地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抬起头,用哀求的眼光看着如意,底气不足地说:
“如、如意,给二姨娘赔个罪吧,是你不对……”
那是一种被最亲近的人出卖的感觉,但很显然如意对于品尝这种滋味已经习惯了。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沈雯一眼,又气愤难平地瞪着花枝招展的姨娘们,拳头握紧,两眼喷火,然沈雯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她只能忍气吞声地跪下来。低着脑袋咬着牙生硬地道:
“奴婢给二姨娘赔罪。”
“奶奶的丫头连磕个头都不会吗?”二姨娘也不去看沈雯,昂着尖细的下巴满眼轻蔑,漫不经心地搓着染着凤仙花的长指甲,阴阳怪气地嗤笑。
沈雯神经一紧,急忙轻声斥责:“如意!”
如意无奈。只得伏在地上硬邦邦地磕了一个头。
俗语说打狗看主人,贴身侍婢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代表了主子,贴身侍婢受到折辱也就等于主子被人扇了一耳光,然而沈雯显然不这么认为,见如意顺从地磕头,她安心地松了一口气,又忙去看二姨娘是否消气。二姨娘趾高气昂地蔑笑一声,余下的几个姨娘则不同程度哧哧地窃笑起来。
阿依从没见过这样的妻妾,以前在人牙家时她只听说过那些地主家的大妇如何如何厉害,丫头被买回去才玩了几天就被大妇找个借口打死了,因此在她心中大妇是可怕的,做妾是找死的,及至来到帝都,济世伯府治家森严,妻就是妻妾就是妾,按规矩尊重自重,任何人都不能逾矩,详细的规则严厉的教条甚至让她有种不愧是上流家族的感叹,之后居住在护国候府时,护国候府没有妾室且同样规矩繁多,让她一直以为公侯世家就算骨子里多么轻狂为了门风表面上也一定要正派严明,现在看来不是每家都要脸的。
叶妈妈说,当一个家族纵容妾室没规没矩可以明目张胆地爬到大妇的头上时,这个家族就已经衰败成破落户了。以常宁伯府的没落程度,的确快成破落户了。
“她是谁?”二姨娘妩媚的眼扫过存在感极弱的阿依,尖声问。
“是我娘家请来的大夫,来给莹姐儿看病的。”沈雯慌手慌脚地解释。
“你不过是个死了爹娘寄住在成国公府的孤女,到了这府里又没生下个男丁,半点用处没有,成国公府还能记挂着你,该不会是你自己请的吧?”二姨娘大口啃鸡爪子,怀疑地看着她说,“大爷这两天正为银子发愁,莫非你还有体己的瞒着大爷?”
沈雯慌忙摆手说:“二妹妹,我没有,我一共就那些嫁妆全交给大爷了,我哪还有体己的,她真是我娘家请来的,是我表兄弟的朋友,我绝没有欺骗二妹妹,二妹妹你信我!”
二姨娘在提着药箱垂着脑袋的阿依身上扫了一眼,哼了一声,伸伸懒腰站起来:“吃够了,我要去歇一会子,你回头把地收拾了,别等着大爷回来又发脾气。”
沈雯连连点头答应,二姨娘爽快地进了厢房让她长长地松了口气,快步跑下台阶来到阿依面前,既歉意又充满期望,一把抓住她的手小声说:
“解颐姑娘,突然让如意去找你是我太唐突了,可莹姐儿病得厉害,家里又没个能商量的在,我一个没脚的蟹束手无策忽然想到了姑娘。姑娘医术高超,请姑娘看看我家莹姐儿到底是怎么了!”
阿依点点头,被她极热切地拉着来到西屋,如意抢先打起帘子。只见一个年过六旬的嬷嬷和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娃正满脸是泪地看护着一名双眼紧闭卧在床上已经高热到开始抽搐的小姑娘,阿依上次见过莹姐儿,是个沉默乖巧的小女孩,这孩子此刻已经烧得人事不省,昏迷中都在蹙着眉,齿缝间溢出痛苦的哼哼声,含糊不清地叫着娘,说自己肚子痛,声音微弱极其可怜,如意的眼圈当时就红了。沈雯更是不停地用帕子拭泪。
阿依秀眉紧拧,坐在床边给莹姐儿看了舌头,舌红苔黄而腻,脉象洪数,小孩子腹泻不止又无法上茅房只能包裹尿布。诊脉时一阵肠鸣又开始腹泻,朱嬷嬷拭着泪满脸尴尬,慌忙上前换了干净的裹布,阿依要了裹布看了排泄物,果不其然,心里有些气,但又不好发作。开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