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八年的腊月,前有藩王宗室欺压百姓、灾民逃荒至京城、西苑以工代赈,后有新朝即将改元、小皇帝次接受四夷来朝等等诸多大事吸引着京城百姓的目光,论理说,那市井间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本应是传不了几天就当平息的。
虽说抢夺疯了的妹子嫁妆这种事让人齿冷,但偌大个京城,别说兄弟俩争产,就是父子反目成仇拔刀相向也不是新鲜事。
且乔家闹剧里,两位主角已是分妥了妹子嫁妆解决了事情,没甚热闹可看。
但坊间闲人似乎对乔家格外感兴趣,沈乔两家许多恩怨还是不断被人翻出来。
诸如,乔大老爷贪墨案里沈家花银子搭人情营救,却被乔老太太认为没有保住官位而大加责难;乔家想跟沈家继续联姻,却嫌弃玉姐是庶出,不肯让嫡出孙子娶来,而乔家这一代只有庶女,却想把庶出嫁给沈家独生的嫡子沈珞等等或真或假的传闻。
甚至连“乔氏疯了以后,沈洲不忍休妻,这才委屈了进士之女为妾,准备等妻子百年之后再扶正妾室”这样无稽蠢话都有人传。
看上去就像沈家放出风声来洗白自家一样。
而沈家本身禁闭大门,根本不理会外界传闻,甚至常常出去的在沈家客居的亲戚也都不出门,似是安心在家等待过年一般,也让一干传闲话者摸不透。
其实三老爷沈润、沈瑞早已请沈理、沈瑾并沈涟、沈全在一处商量过,乔家的事能不断被提起,定是有人想混淆视听,故意将这一潭水搅浑。
他们先想到的就是贺家人的手段。
乔家人固然卑劣让人不齿,可这样踩乔捧沈,也同样让人反感。
尤其沈洲私德有亏的事才没压下去没多久,这时又被翻出来,摆明了就是要损毁沈家在仕林中的名声。
但现在靠手里仅有的证据断送不了贺家,还需要另寻法子。
“乔二开春就得卖铺子了。”沈涟道。
先前沈涟就对乔家有所布局,让乔家为年节和灯节大量囤货,几乎抽干了他们手上现银,本就准备让他们这批货烂在手里,而乔家这场闹剧让他根本不用动手,在在乔家名声臭掉后,乔家铺子日日门可罗雀,生意一落千丈。
面对这样窘境,只要有人在乔二耳边点拨几句,他怕就要阖家卷铺盖搬离京城了。
“书院那边已清退了所有乔家子弟。”三老爷淡淡道。
沈乔两家既已翻脸,田家自然不会再继续收留乔家子弟,原本乔家小辈中也没甚出色人物,便连带乔家亲戚子弟诸如苏桂生这般的都一并清退了。
而以南城书院的声名地位,他们请出去的书生,旁的书院一般都不会接收。
乔家亲戚们不免怨气冲天,不敢找田家麻烦,便都去乔家闹。
乔大、乔三本身就因自己儿子被清退而恼怒,亲戚们还来夹杂不清,一日日鸡飞狗跳越不得安宁。
沈三老爷也不用找什么人去阻乔三老爷的起复之路了,乔家的事被传成这样,朝中诸君谁不躲得远远的,便是有银子也没人肯为他家办事了,生怕被牵累得名声也臭掉。
“但即便乔大乔二都被逼出京城,乔三为了等那起复也不会走。”三老爷沉声道,“况且,既是有心人算计沈家,便是乔家都走了,那些谣传也不会停。”
沈瑾皱眉道:“若现下有什么大事生,引走坊间的注意,这些谣言也就慢慢散了。”
沈理则缓缓道:“年前怕是没什么大事了,正旦四夷来朝许能热闹些。再者,就看王守仁那边几时能班师回朝了。”
想起王守仁来,众人精神都是一振,这可是大捷,且不提王守仁与沈瑞的师徒关系,便是王守仁还了沈家三子清白,就让在座诸人对他感恩戴德,都盼着他能建功立业。
这是小皇帝登基以来第一场战事上的胜利,朝廷对外宣布的消息里,这些水匪是勾结倭寇共同打劫了松江,朝廷的军队尽数剿灭水匪,夺回被掳走的百姓,已是给从来都被倭寇祸害很少有抗倭成功的百姓打了一针强心剂,坊间必是要热热闹闹议论许久的,各个茶楼酒肆里说书先生也会编好新书说上几个月了。
而太湖剿匪战事结束之后,通倭案只怕也会迅速审结。
“已经接着信,陆家就快带人进京了。”沈瑞道。“就先让贺家得意几天。”
以杜老八收集到的情报,加上陆三郎带来的贺家族亲,这次的通倭案贺家必败。
然而乔家的传闻并没有全然如沈家几人所料那般,转变成捧杀沈家,而是导向了谁也不曾料到的方向。
有人开始传沈洲妻子乔氏如何疯的,这更符合百姓的八卦趣味,也就很快传开——那乔氏是因思念早夭的儿子成疾,才迷了心智,疯疯癫癫的。
然后就有人提起,当初沈珞堕马,是乔大老爷幺子乔永德所拖累。
再之后,就有人明明白白说,就是乔永德在酒楼上因着言辞刻薄开罪了建昌侯张延龄才被教训,倒是沈珞替他挡了灾劫。
百姓不过茶余饭后闲话而已,但传到朝廷诸君耳朵里,便又不一样了。
又不少御史蠢蠢欲动,准备行使他们“风闻奏事”的权利,狠狠参张延龄一本。当其冲就是专门盯着张家咬的御史刘玉。
偏生,那个被刘玉弹劾从锦衣卫千户变成小旗的金太夫人侄子金琦,也赶在年根底下上本乞复原职,本是想着借改元的喜事,小皇帝抬抬手他也就继续做千户了。
却可正撞到刘玉手里,刘玉利索的再次抛出“幸门一开,则群枉并进”论调,狠狠批驳金琦等幸进之人,又引到张延龄身上,弹劾他残害忠良之后。
沈家独嗣死于非命的事,大家还是抱着极大同情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沈家两代京堂,三太爷与沈沧父子俩素有清名,却落得血脉断决,让人不忍。
过继族中子弟沈瑞到底是无奈之举,病弱的沈润生子则是老天开眼了。
虽然人是张延龄害的这事只坊间风传,未必是真,但以张延龄素日嚣张行径,这事儿还真有不少人信了。
张家也不是白养着御史吃干饭的,很快就有代表张家的御史出来,反斥有心思歹毒之人造谣生事。
眼见就要过年了,还在朝上吵个不停,小皇帝的反应却是出人意料,腊月二十八,以宁晋、隆平、南宫、新河等县多出田庄为仁寿宫皇庄。
仁寿宫原是先太皇太后周氏的居所,因成化、弘治两位皇帝都是至孝,仁寿宫也被整治得极好,乃是紫禁城内诸宫室中最好的一处。
后周氏病故,这里就空了下来。
待弘治皇帝殡天,张皇后晋为太后,本当移宫,仁寿宫就是选,然张皇后哪里肯住周氏住了多年的宫室,便以“孝”为名,奉本不必移宫的太皇太后王氏入主。
彼时金太夫人还惋惜了许久,那样好的一处地方给了旁人,但女儿的脾气她也知道,叨念两次也就罢了。
早在弘治年间,弘治皇帝就为其祖母周太皇太后加过皇庄,彼时还有御史上书乞罢之,自然最终不了了之。
由此先例,小皇帝效仿父亲为自己祖母王太皇太后加皇庄,百官也是说不出什么来的。
只是如今朝上因张家的事吵翻天,小皇帝不表态却为祖母加皇庄,不免让人深思,一时弹劾更炽。
在一片声浪中,弘治十八年的除夕来临。
*
腊月二十九,陆三郎并长寿,带了不少仆从和箱笼抵达了通州码头,沈瑞、沈全亲自过去相迎。
一别数年,陆三郎已蓄了短须,打扮上也更加沉稳,完全不像沈瑞当初所见那般带着几分轻浮浪荡气的青年模样。
“陆三哥一路辛苦!都是我的不是,让三哥过年不得团圆。”沈瑞见礼后歉然道。
陆三郎虽是打扮上斯文了许多,一开口仍是爽朗,“瑞哥儿几时这样客气了!这算得什么。”又笑道,“往年运粮北上,在外过年也是常事,今年赶得巧,年前能到已是大幸。”
码头上人来人往不是说话的地方,双方几句简单寒暄就上了马车一并回府。
马车行出许久,陆三郎撩车窗帘看了左近无人,才压低声音向沈瑞道:“将下船时已把人堵了嘴捆了手脚放在箱子里了。”
沈瑞知他防着被贺家人瞧见再生波折,忙连声称谢道辛苦。
陆三郎摆手道:“瑞哥儿真不要这样客气,也不瞒你,陆家如今的处境想你也是知晓的,我这不止是帮你,也是帮我陆家自己。”
沈瑞道:“如今有了这些证据,贺家也翻不出浪来,定了贺家、章家的罪,陆沈两家便也安稳了。”
陆三郎叹道:“但愿如此。”
他另有一层隐忧,陆家如今朝中没有高官,原是全靠沈家在京周旋,然现下沈洲的官都被贺家弄没了,贺东盛到底还是在侍郎位上,若是官官相护,沈家可能应对?
这次他北上,也是带足了银子的,固然要全力帮衬沈家,也要走走自家的一些路子,以备不时之需。
路上不好仔细商量,两人只闲聊几句松江近况,很快进了京城,抵达沈府。
陆三郎往各处见礼后,被请入外书房,有口箱子早已被送了进来。
长寿亲自开了箱子,果然有个汉子被五花大绑塞在里头,因这人应是身材魁梧,被强行塞在箱子里,姿势颇有些诡异。
长寿示意两个心腹护院过去把人从箱子中弄了出来。
这人果然颇为高壮,脸上却无凶悍之气,反而有些畏缩看向陆三郎并长寿。
长寿回到沈瑞身边低声回禀道:“因怕带伤上公堂被反咬一口,照二爷的法子赏了十来张他水浇梅花。”
沈瑞点点头,怪道是这么个畏惧神情,心下却又对长寿满意几分,这可比杜老八那简单粗暴的刑讯手段强了许多,足以独当一面了。
因是已问过话的,陆三郎那边口供画押一应俱全,沈瑞也没必要再问一遍,与陆三郎分宾主落座,拿过口供来细细看了。
在这份供述里,这贺勇和贺勉差不多境况,也是个家贫、力大、有两手功夫,且光棍一个、没家小拖累,因而成为贺南盛手下打手式的人物。
只是这贺勇可没有贺勉那般忠心,而是更看重银钱,因此也不得贺南盛如何器重。却也正因着他爱财,才被贺家另一旁支贺延盛收买,平素打着贺南盛的幌子,却是在为贺延盛办事。
这贺延盛是贺家六房旁支,据贺勇说是常跑广州那边生意,赚了大钱,在族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却是手面很宽,给人赏银极是大方。
早在年初,贺延盛就许了笔银子,吩咐贺勇,若是贺南盛的管事贺祥安排他去“护卫”沈家三房九爷沈珠,便要暗中行监视事,最好套沈珠的话探听沈家各房情形,再借着跟沈珠进沈家坊的机会,记妥了各处地形。
倭寇上岸前,贺延盛忽叫贺勇带辆小车往沈家宗房西角门接人,侯在西角门没一会儿,就有几个沈家下人扛着抬着大小不一的袋子出来,有的袋子口露着菜蔬,有的露着个猪脚,显见是厨下的。
车一路走着,路过什么粮米鲜蔬日杂铺子,就有个沈家仆从下车,待出了城到了指定地方,就只剩贺勇一个人赶车,而那边是穿着便装的贺延盛带着两个亲信亲自来接。
那些装着菜蔬猪肉的口袋中,竟有一个装着个活人。
贺勇跟着沈珠在沈家也转了许久,是认得这人的,正是沈家宗房嫡长孙沈栋。
十五岁的少年面色惨白,双目紧闭,陷入昏迷。
贺延盛带来的人给沈栋换了衣裳,又在其脸上抹了不知什么东西,显得脸色更加骇人,宛如病入膏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