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州原来郭药师的节堂,已经整理过了,倾颓的帅案被扶正,破了的窗户也补了起来,门口杂物血迹,都被清扫。
此时天气,那连场的大雨终于停了下来。太阳高高的悬挂在天空之上。只遗留下院子里头一汪一汪的积水。在阳光下反射着漾动的金光。空气清新得仿佛被洗干净又拿出来晾晒一般的清爽,深深吸入肺中,就让人精神大振。
衙署里头,本来就无有多人,只是在各个门口有胜捷军的高大甲士无声值守,所有一切都是安安静静,只有野花香味四下浮动在清新的空气里头,让人浑然忘记了围绕着这座涿州城,在短短十余日内城头变幻的大王旗,所经历的惨烈厮杀!
萧言踞坐在帅案之后,只是心满意足的翘着脚等候来人。
——这是老子的涿州啊............
虽然自己能掌控这座城市命运的时间并不是很长,可是这种高踞在此城所有芸芸众生之上的感觉真他妈的不坏。
节堂之外,传来了包铁战靴曩曩之声,却是一群人走了过来。今天天才放亮,胜捷军甲士就飞奔全城,四下传令,萧宣赞恭请马宣赞,并召诸将,节堂议事,商议下一步的战守之策!
其实大家伙儿都在猜测,这位萧宣赞下一步该干什么了。抢下涿州,已经是天大的奇迹。但是他们孤军恶劣的情势,却并没有减轻多少。涿州就在萧干大队骑军两天的路程距离上,虽然契丹奚人骑军加一起也只有万余人,但是这是辽国最为菁华的力量!大宋西军十万,都不敢正面撄其锋芒,更不用他们只有区区四百骑,再加上还未来得及消化的常胜军千余败残士卒!
大家下意识里,已经将萧言当成了真正的大军统帅。而且是一个能够创造奇迹的大军统帅。就连马扩,也只是等候萧言拿出新办法出来应对面前这局势。大家心里头都有数,就是最近的杨可世王禀两位相公,也不见得能在十日之内动起来。现在大家命运,都寄托在这个来历古怪,经常说让人听不明白的词儿的萧宣赞身上啦。
昨夜人人都忙得未曾睡觉,马扩曾经守过西北的堡寨,对于城防最有经验。李存忠和丘虎臣都是野战骑兵出身,这一点都不如他。马扩只是带着他们细细巡城,检点守具,安排值守。城墙破损处,壕沟倾颓处,守具不足处,都一一计点了下来,到了天亮才对涿州城防大致有数,正准备和萧言商议,怎么征城中民壮,怎么尽快收编常胜军降卒,将每一分力量都用到守城上头。
而岳飞韩世忠几人,也下了常胜军降卒的营地,随身带着大批的低级武官的空白告身,只是召集常胜军降卒当中的军官一一面会,看何人可留用,何人必须清洗,何人需要提防,何人可以倚为臂助。那个投降的常胜军都头余江余裤裆,竟然忙前跑后,以萧言心腹嫡系而自居,他的人头熟,交情广,居然派上了很大用场,对常胜军投降的军官,每个人底细都能说出七七八八来,有时候笑骂几句,就能让心存抵触的降卒军官垂头认命,拱手交权。
这些事情说起来轻松,可是办的时候,当真也是勾心斗角。必须要收编这些人马,但是又不能将降卒军官逼得过份,其间关节拿捏,岳飞是初出茅庐的新手不用说,韩世忠也是个性子粗疏的人,直是大叹辛苦,比起上阵厮杀还要艰辛十倍!但是萧言对他们如此信重,将这个重任完全交托给他们,又不得不尽心竭力。
韩世忠和岳飞风格,这个时候就显现出不同来了。岳飞谨严,对自己要求高,对别人要求也高。话语不多,可是都在关键处。自然有一种刚严气度,竟然是天生统帅模样。来人和他交谈问对几句,常胜军那些身经百战的军官,竟然无人敢瞧不起这初出茅庐的宋人小小指挥使,拢住这些百战余生,已经打仗打滑头的降兵降将,其实粮饷财物,并不是最关键的东西,何况大宋虽然富庶,可在这里也只是一支孤军,许下的好处,还没看着半点!
最主要的,还是上官能不能压得住他们!
韩世忠则是大声说大声笑,一副老顿在军中的丘八模样,说话行事,短短几句就能对上他们的胃口,有的时候说僵了,劈头骂上几句,反而显得亲热。又是他问问别人打过多少仗,再随随便便的将他百战经历说上几句,就能让人肃然起敬。常胜军转战辽东,已经以为自己比南人是了不起了。可是这韩世忠,见的仗,看过的场面,只会比他们多,而不会比他们少!
一夜下来,岳飞韩世忠都是熬得两眼通红,铁打的筋骨也觉得倦怠起来,更别说他们两人都带着伤,破城之后就没有歇息。正准备找个地方睡他娘的一场的时候。萧言军令传到,顿时就让他们精神一振,倦意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扎束整齐,就飞马赶往萧言所在的衙署!
马扩一头,岳飞一头,正正在衙署外头遇上。看着互相眼圈黑的模样,都是一笑,携手入内。
萧言听见外面响动,也从帅案后头转了出来。别人倒也罢了,马扩和他身份相若,却不得不尊重一些。要是马扩在此行当中,稍稍和自己争权,那么自己恐怕连涿州的城墙都摸不到!
当马扩几人身影出现在节堂门口的时候,萧言适时的露出了一副六颗大白牙咧在外头的标准笑容。
“官家还不差饿兵,可我却是两手空空,想请马宣赞和诸位弟兄都是囊中羞涩,还将大家伙儿差过来差过去,当真是罪过!”
马扩呵呵大笑,朝着萧言叉手行礼:“在河间府,萧兄不还是有宣帅赏下来的家当!此次大功,更不知道官家会怎么封赏。俺马扩才是戎马十年,除了一马一弓,家里一个女人,其他就是两袖清风............说不得,将来回转汴梁,丰乐楼上,怎么也要萧兄破钞!”
两位宣赞可以言笑无忌,底下诸将也知道萧言的谈笑不是冲着他们的。只是上前恭谨行礼:“参见萧宣赞!不知宣赞见召,有何要事?”
萧言却只是向马扩还了一礼,仍然言笑自若:“丰乐楼我也是得闻大名久矣!汴梁帝都,风物繁华,却只是我等这些北地野人梦中景象。却从来不敢奢望,能到此天子脚下!如若萧某有生至东京的那么一天,也是宣帅赏拔,马兄扶持的结果............但愿这燕地战事,早早平息,我和马兄,可以在丰乐楼头,执杯为宣帅寿,为官家寿,为大宋寿!”
一席话萧言说得是神采飞扬,见到他如此精神,如此自信满满的模样,提着心赶来的诸将包括马扩又是精神一振。现在他们倚靠的都是萧言,他能如此放松,是不是已经拿出办法应对眼前局势了?还是他已经得知,萧干退兵了?毕竟萧言曾经说过,萧干最大的目标,还是尽快回返燕京,和耶律大石争夺那个小朝廷的权势!
萧言和马扩对视一笑,又漫不经心的扫视了只是望着自己的诸将一眼,笑道:“请大家伙儿来,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我们此来,无非就是为大军先锋,抢下涿易二州,收降常胜军,作为大军北上的倚靠。现在涿州虽下,也不过是完成一半的军令,剩下一半,早点忙完,早点拉倒。怎么也得得一个全功罢!我昨夜思量过了,涿州防务,就交给常胜军降卒,韩指挥和岳指挥诸人,带领他们谨守城池............白梃兵分五十骑,协助镇守,李虞侯,拣选分兵之事,就拜托你进行了............”
李存忠被萧言点到了名字,只是愣愣的应了一声是。岳飞听到自己留守,神色一动,却没有说话。韩世忠却眉毛一扬,大声道:“俺们留守,这没话说,却不知道宣赞去哪里?”
萧言淡淡一笑,迎着大家的目光无所谓的道:“我和马宣赞,自然是率领白梃兵和胜捷军,去易州救人,去迫退萧干,总不能在这里等他们打上门来罢?涿州粮食军资不多,要是困在里头,我瞧着大家伙儿可是吃上不了几天............”
“萧干退兵了?”马扩反应极快,立即问。虽然他自家心里有数。抢下涿州之后,除了派出十余骑赶回白沟河南回报军情,向西也派出了哨探。但是算算时间,现在根本来不及赶回回禀萧干动向。可是萧言一路上过来,对于时局都表现出了精确的把握能力。让人甚至怀疑是不是有六丁六甲神兵在替他打探辽国军情变故。萧言此话一出,顿时就让人想到,他一定是得知萧干大军已经撤向燕京,最多只有董大郎所部还在易州左近!
三四百最为精锐的白梃兵重骑和胜捷军轻骑,内有易州接近,这里还有涿州作为后退的依托,不是没有和董大郎所部的一拼之力,按照萧言一贯敢于冒险的风格,他自然会领军西指!
要是萧干万余精骑还在易州没退,萧言带着这点兵马西进,那才是自己去找死!
萧言看了马扩一眼,笑道:“萧干退没退,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要是易州保不住。这涿易之地,就是辽人和我们共险。他们有易州作为依托,可以随时和我们争夺涿州。而大家都是心里有数,这后方援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大队北上!我们只有将涿易二州都抢下来,才能让宣帅和西军诸位相公下定决心,断然北上!这是我们的使命,也是彻底翻转这场战事的关键,现在我们只不过完成了一半............马兄,一路都将脑袋别在腰上闯过来了,这封侯大功,青史标名的功业,最后关头,就不要了不成?”
............这场功业,没人不想要,特别是已经将涿州踩在脚下的时候!
人人都是目瞪口呆,萧言竟然真的疯狂若此,要带着区区几百白梃兵和胜捷军去挑战萧干还游移在易州左近的主力,还说要将辽国四军大王迫退!
他说的都是正理,大宋北伐之师,四分五裂的摆在河间府和雄州之间。宣帅衙署和西军相公意见分歧。要让他们断然行动,涿州拿下,远远不够!必须涿易二州都在手中,燕京屏障尽失,才能促使他们下定决心,断然挥师北上。大家孤军身处险地,要是易州不保,援军迟迟不至,那么这涿州肯定也保不出,大家一番心血,就成了白费!
可四百骑,怎样才能迫退萧干的大军?这比起抢下涿州,更近于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