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密的小雨撒在空中,风一吹白蒙蒙地一阵飘荡,如同烟似的。
武昌大军刚过来就遇到这样的天气可不算是好事,浩浩荡荡的几万人马陷在野地里,只能冒雨安营扎寨,砍柴、挖沟、排水都增加了难度。十月间的天气,被雨淋湿了更要提防军中骤生疾病。
周梦雄傍晚时分才回到中军临时驻扎的一个破庙,浑身已湿透。不料刚一进屋檐下,头上有瓦了,雨就似乎没下了。
一行数人走进破庙,部将一看四面透风的墙壁,以及布满尘土与蜘蛛网的泥菩萨,不禁说道:“今晚大帅要住在这里,怎么没人收拾一下?”
另一个说道:“不远处有个村子,听说驻扎在那里的是虎贲营一部,大帅为何不住村子选这么个破地方?”
这时刘麻子正色道:“咱们出来打仗,不是图安逸的。村庄里人多眼杂,中军在那种地方能保证没有奸细?这庙子破了点,倒也清静。叫人升火,让大帅烤烤衣服。”
不多时,一干武将就坐在菩萨前面脱了外衣烤起火来。忽然门口出现了个戴帷帽的妇人,手里还拿着一柄剑,中军突然出现妇人叫几个人都是一愣,其中有人小声说了句:“内侍省的。”众人这才面作恍然状。内侍省是干什么的,只要说起朝廷厂卫作对比,就很好明白了;派出来刺探军情的人倒不尽是妇人,不过因为内侍省前身是辟邪教,而教主姚姬曾是建文帝妃子,所以教内地位高、能常与姚姬见面的人几乎都是妇人。能到中军来见周梦雄的自然也是内侍省的头目。
那妇人见几个汉子衣冠不整坐在火堆旁边,也不进屋,就站在门槛外面说道:“禀周将军,咱们刚得到了一些可靠消息。英国公张辅派了一员大将到北路军中,此人叫朱冕。”她见周梦雄皱眉,似乎没听说过朱冕,便又说道:“武进伯朱荣之子。朱荣于洪熙元年卒,朱冕袭的爵位。”
果然周梦雄“哦”了一声,好像恍然所悟一般。妇人道:“若是周将军对北路军新任主将有兴趣,在下即可派人回武昌取来卷宗,从其家室到履历等事一应俱全。”
“那便有劳了。”周梦雄道。那妇人听罢便拱手告辞。
时值宣德朝,如今还有爵位加身的人,几乎无例外是“靖难之役”中立过功的,武进伯也不例外。同样参与过“靖难之役”的周梦雄自然有所耳闻,所以提到武进伯和朱荣的名字,他便知来头。
他忽然被一种负面情绪影响,看着火光发怔。周围的武将见状也渐渐停止了说话,跟着沉默下来。
周梦雄这一批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二十余年前的那一场内战的影响,事到如今多年前的对手再次在战场重逢,怎能不叫人感叹?不提武进伯,其实英国公张辅也是靖难之役中的旧人。
这种心情,周梦雄是把自己放在了失败者的位置上产生的,至少是曾经的失败者。有屈辱感、不甘心和愤怒……或许真正应该感到失败的人是建文皇帝,当年周梦雄太年轻,权力也十分有限,不应该为那样的失败负太多责任,但是人的命运是与大势休戚相关的。
什么样的屈辱最能让人恼羞成怒和不可接受?那就是被一个自己看不起的人打败,胜券在握却一败涂地,以及事后懊恼自己一方的诸多失误。所以愤怒总是来源于无法接受自己的无能。
周梦雄本是武将世家的子弟,战争的失败让他丧失了一切,失去作为一个大丈夫所有建功立业的梦想,接下来半辈子只能躲在山沟里种地。而他只能在遥远的阴影里听闻着同一时代的张辅封国公了,朱荣封武进伯了,谁谁又封侯了,光宗耀祖荣华富贵、受世人敬仰。
这样的反差让他几十年都没平衡过,但却只能在无奈中躲藏中,似乎要这样消沉苟且一生。但现在,周梦雄在这间破庙里恍惚一瞬间发现自己手握重兵,机会再次降临,也是最后一次。
周梦雄的心情在极度复杂中渐渐沸腾起来:不必畏惧那些大名鼎鼎的人,那些东西本来也可以属于自己的。“丝……”带着金属的特有声音,他把陈旧的军刀从刀鞘里拔出来了半截。旁人不知他还作甚,都屏住呼吸投来目光。
他察觉时又压住情绪将刀重新入鞘,发现附近如此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