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曲中悲意震慑,四顾空旷,循音去找,正是数月不见的清慧道人。其人临风而立,俯视着奔流不绝的黄河吹奏不歇,一袭青黑色的羽纱宽袍被风扶动,衣袂翻飞,飘举若神仙中人。
等到邵舟气喘吁吁地爬到高处时,清慧道人已收了洞箫,看他上来支肘喘息,不由得微愠了脸色,“军中子弟个个身体强健,整日里打熬武艺,怎的你就如此身弱,邵云是怎么教的弟弟?就许他自己当统制,也不想着给你讨个前程?”
邵舟听着他话语并不是真正怪责,反而有种难得的亲近之意,就先规矩束手行了一礼,“将军有所不知,小子自幼就体弱难养,家父家兄难免溺爱,因此只是在杂务使役上勤快些个,平安一世就罢了,倒不曾想过功名甚么的。”
“我既已不是尘网中人,又何必再用旧时称呼,改了吧。”
“喏。”
一丸红日渐渐西坠,山上林木茂密,黑影深重,他二人缘阶拾步下山,一路上邵舟不嫌繁琐,只专讲国朝这些年的逸闻杂事、政言立论。清慧道人听到他说杀白马改绍兴一事,终于忍不住截断话头:“官家真的这样说,当面斥骂二圣是个甚么东西?”
“是,二圣靖康年间弃天下于不顾,虽是父兄,官家亦深恨之。白马一事还驱逐了七十余位想要和金国议和的臣子,只肯犁庭扫穴,才能罢休。”
“这官家,根本不是赵宋的官家。”清慧道人突然停步,望了望天边的几点孤星,又看了一眼被这悖逆之言吓到的邵云,才又缓缓补上后文,“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来了。”
他们一路行得缓慢,入城之时已是晚间。陕州虽然不似都城东京那样繁华,倒也有珠帘绣额,台阁并起的规模,如今前方接连克复城池,晚间便不似刚开战时盘查得那般严密,四处灯烛明耀。商铺集市多有营业,行人仕女不绝于路,香车骏马熙攘来往。邵舟偷眼看向清慧道人,只见他像是比自己还要熟悉这街道巷陌,每次移向抬步绝不犹疑,这繁华市井之中,唯有他一身清清冷冷。无人向这一抹孤单身影问候半句,亦没有人关心这道人又要去往何方。
“唉——”行至羊角山下,清慧道人才叹了口气,“上次你和我说的赵官家做的《青玉案》是绝妙好辞,一直到现在还未誊抄给我。”
邵舟闻言急忙回答,“那不如就今晚叨扰道长,我把官家这几年做的诗词都细细抄来给道长看。”
清慧道长不置可否,只是一自上了山径。
邵舟自然紧跟在后,山径狭窄,他二人只能前后通行,走了数十步,又听到道人在前面和他言语:“我是不祥之人,你又说自己身体孱弱,那日你救我时捡到的那枚铜印,尽早丢了或者埋了,没得妨到你。”
邵舟听到他缓缓如此说起自身,语调也枯木一般无悲无喜,自己倒忍不住哽咽起来,拿袖子抹了抹眼睛才答:“将军莫要这样说了,如果将军是不祥之人,这太平光景又是谁挣来的呢?”
他还没说完,头上就吃了一记拂击,前面那人语意严厉了起来,“那自然是这里的官家带着你们节度和其余帅臣,并御营几十万将士九年之功。我算个甚人?不过是这天地间一只孤魂野鬼,如此说倒折煞了我转世的福气!”
一时无人言语。又行了几里,邵舟倒歇得比清慧道人还要多个几次,直到山顶方才住脚。清慧道人见四下寂然,又开口解释:“让你埋了还有一重意思:那枚私印是当年我父刻赠于我,各军将见印如令,如果你不慎丢弃,被有心人捡了去,会坏了那位李节度。你可懂?”
邵舟听到后才规矩回答:“喏。”
吕祖观不过小小几堵粉墙,低矮一道木门,院内松柏参天,花草覆地,这时节正是玉兰花开的好看,团团簇簇,生在枝头碾玉生雪,落于阶下风露遗香。清慧道人开了门环上的小锁,示意邵舟进去,他自在阶下袖手临月观花。
屋内一片漆黑,邵舟从怀里擦亮火石,摸索着先点了火折子,再剔亮烛火,才看见周遭景象。这室内极为朴素,只有一帘,一榻,一书案而已。榻上的被褥帐幔是最普通的蓝染布,浆洗的洁净无尘,有几处已经泛了白,就连寻常百姓家都比这来的舒适,清寂朴素如同雪洞一般。
邵舟去书案上寻找笔墨,翻动时才现厚厚一叠染了墨迹的纸张。他好奇拿起来观看,原来都是国朝明布告于天下的北伐檄文,张张皆是一笔端正清逸的小楷。用蘸金屑的墨汁,一字一句,书写下来,不知道要费多少书写者的心力和眼力。他捧在手里,翻动几张后急急又看,果然数千数百张,连着在墙边已经捆扎好的十数卷纸,都是如此之言:
“武侯《后出师表》述昭烈志气,曰:‘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靖康之耻不雪,朕每称天子,默然自惭;两河不还,诸卿自谓汉臣,亦复可笑。故北伐也,事关国本,未建太平之世,敢称三王之后?不承汉唐之疆,何继华夏之统?
邵舟捧在手里,已不自觉地念了出来。他自己没觉察到双手已簌簌颤抖,声音虽低,却已让立在门前的清慧道长听到。
“继续念,大声念。”那人用衣袖拂了拂蹲踞在阶前石狮上的落花,自顾自地坐了下来,“天上的人想听。”
邵舟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他提高了声音,每一词每一句的迸都像是有一团火在煎熬着他的血,快要熬到干了,仿佛直到皮肉骨骸都化为灰烬,那不屈的业火才能平息。
“建炎立号,已历九载。君臣一体,相忍为国。天运循环,砥砺相长。今皇宋国势复振,兵甲精足。治得御营左、右、前、后、中、骑、水、海诸军,计三十万众。又起中原、关西士夫,凡五十万躯。信臣精卒,叱咤景从,此亘古未有之盛也!自当蹈勇奋武,尽收故土,驱除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
念到这里,他再也隐忍不住,终于掷下了那一张薄如新雪的纸张,冲到屋外,对着那个木雕一样的人影将心底的疑惑尽数抛洒:
“李节度,李将军!李彦仙!”
“是不是,陕州城败过!你就是从那里来的,对不对!”
“我爹呢?我兄长呢?我呢?”
“咱们数万的李家军呢?都死了,都没了吗!”
沉默。
邵舟失了全身的气力,跪倒在满地的落花里,抱着那人的衣袖,痛哭失声。
直到他感觉那个人的手轻轻拍着他的顶,一下又一下,几乎没有触体之温,就像是衣袍里藏了一段冰雪。
“是。”
“天上的人都想看啊,要五万多份,我没日没夜的写,写上十年,还不知道够不够。”
“那些人,都是我从各地招募来的兵勇义军,之前什么泼皮流氓的事没做过?
“给他们烧纸钱,徒惹笑话,不如告诉他们一句‘大军过河’来的痛快。”
邵舟清晰地感觉到,虽然那人说话的语气没有变化,依然是木呆呆的,但有两滴冰冷的水珠清晰地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4、
日月穿梭,时光如飞。
邵舟在二十三岁那年得了个女儿,他特意备好了拜礼,想请清慧道人为他的女儿起个名字。那人依然在道观中每日书写,罕问世事,模样未变,只是鬓前的白渐渐多了起来。
其实邵舟亦不知道他的岁数,当年救起来他的时候,看着是三十来岁的模样,可这几年他旧伤新疾缠身,受了不少折磨,虽是通身上下的清贵风姿还未磨损,却逐渐有了大衍之年的势头。
“你怎么这事上泛起糊涂来?”清慧道人慢慢地在砚池中磨着一截墨,不住地咳嗽——这是当年他在河里溺得久了,肺里留下的病根。因为咳疾,他的手经常握笔不稳,最近墙角书架上堆积的纸卷速度明显慢下来许多。
“陕州城里的那位提拔了你,这几年你做的不错,府衙总管的位置也交给了你。他这个人,别看平时什么都不说,部属家里的事情都要操心的。现在你得了女儿,却叫个外人起名字,他小心眼起来,可就惦记上了。”
他搦着一管狼毫笔,在砚台里润了润墨,突然又笑起来,“如果他又有点好奇,跑来观里看看这个外人,你说,这陕州我还住得下去吗?”
邵云出征回来后自然也知道弟弟结识了个道长,经常供养不断,一开始担心自家幼弟没见过世面,别被妖道嘴里的神魔之法给骗了,就提出要上羊角山来拜会一番。每次来访,清慧道人不是在山中采药,就是出外云游,十停里有十停见不到真面目。邵云的横性子起来,差点踹了那两扇破木门,直到邵舟让兄长看了道观里已经摞了数个书架的纸卷,才平静下来,只告诉弟弟以后供养也算上他一份,就不再提起此事。
邵舟听他这样说,就点头:“喏。”
但还未过片刻,他就又笑言:“那以后我有了儿子,还是要让道长教他书法武艺的。比如这手字,我家里人可是写不来这么好,现在去上私塾,束脩收的恁贵,先生也没道长的学问多……”
他还没说完,就遭一口打断:“你倒打的好主意,赖上我了不成?”
邵舟笑着从席上起来,向对面那人唱了个喏:“那小子先谢过了。”
清慧道人对他无奈,只好说:“陪我出去走走,最近黄梅季,纸张潮湿,也没法写字。”
果然,外面的雨丝缠绵流转,只潮湿了地皮。吹落在地下的槐花榆钱青白相间,缀了一层细密的水珠。邵舟怕清慧道人受了寒,夜里咳起来无人照看,就在他身边小心为他撑着纸伞。他们缓步到山顶茅亭中,才停步观看。
羊角山位于陕州城北部,其险峻有诗赞曰:“独角悬空黄河中,疑是三峡飞来峰。仰苍松三千丈,俯视惊涛泻九州。”在山顶尽揽陕州四面环山三面江水,半城烟树半城田亩的胜景。远处城墙上,依稀可见士卒带甲挎剑巡逻的身影,那面经历了战火与鲜血的大旗竖在关头,哪怕旗帜沾了哀婉的雨丝没法翻飞飘举,那“中流砥柱”四个遒劲大字都已映刻在此处居民心魂之中,无一日忘记。
细雨润湿流光,他们一人坐在山石之上,一人侍立于侧,都只看着天地之间的迷蒙安宁之态。山下有老者赶着耕牛吆喝着路过,又有采药人挑着担子从石径下来,在山道上逍遥作歌,渐渐又去得远了。
“昨日,我梦见邵云了。”
“他问我,你来了这里一遭,可去过淮上了吗?看过南阳了吗?拜了尧山山神庙了吗?去京城岳台了吗?我答,都未。”
“他就老大不乐意,跟我甩脸色说,那你来这里作甚?这几年不是白呆了?咱没指望你进京城见神仙一样的官家,可倒是把天下游览一番,俺听着也快意些个。”
邵舟抿嘴一乐,“这倒确实是家兄的脾气。”
他还未来及继续攀谈,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足音,邵舟回头一看,正是府衙里的一个青衣仆役。来人见面便匆匆揖了一礼,“管家让小的好找,晋王殿下和邵节度在议事,唤您过去。”
清慧道人静坐在石上,并未回头,听了只淡淡道:“去罢,莫耽误事体。”
邵舟心中不知怎么,总是有些惴惴,犹豫着说,“那小子过两日再来,给先生送新裁的道衣。”
“好。”
“还有先生不要只吃陈米,久了对脾胃不好。”
“又没有腐坏,吃了怎的?”
“今日带了新磨的金粉,先生不要抄写太过,伤了眼睛不好养。”
“现在一天也就只写一张,金粉用完了再说。”
“那先生夜里要记得服药,咳久了总是伤身,家兄说从东京那边来了个大夫,之前是岳家军的内科圣手,赶明儿带来给先生瞧瞧。”
他站在那里啰里啰嗦,总觉得有叮嘱不完的事体,终于惹得清慧道人不耐烦起来,一甩袖子,“你话今日怎么这么许多!休烦我,去忙你的罢!”
邵舟笑着打个躬:“是,这就去了。”
他随着仆役匆匆而行,下到半山时停步,回望去,那人还坐在亭中未曾移步。其身影端庄不可摧折,似与他前世今生守护的青山、大河,和着无边的烟雨融为一体。
又两日,邵舟复上吕祖观,门环铜锁虚挂,木扇半掩。
他悄步走进去,落花满地,庭中静寂,四下皆是鸟鸣鹃啼之音,远处风啸松海,平添无限孤寂之意。
那人常在的静室如今空无人迹,只留下满墙满壁的纸卷,书案前用铜簪钉了一页白纸。邵舟走过去,见上面的字正是他熟识的清慧道人的笔迹。想来那人出身豪强之族,幼时一定得过名师指点,又加自己天资聪颖,苦练不辍,才能有这样牵丝飘举,提捺雍容的好字。那张谢公笺托在手中轻若无物,写的正是半阙赵宋官家闻名天下的《青玉案》:
蛾儿雪柳黄金缕。
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那人却在,
灯火阑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