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此时的燕京城乃是当日辽国南京制度,宫城或者说皇城位于城池的西南部,不但占据了整个城池的四分之一多,而且西南两面宫墙干脆与燕京城的城墙共用城门……属于典型的面积大、人少、四处漏风。
而这也直接导致宫城防守成了一个大问题。
之前大太子将合扎猛安调出来,是因为新军与燕云大族都在北城,却不料为挞懒、银术可、太宇等人轻易所乘。
而纥石烈太宇等人既然趁虚而入,占据了宫城,可依照他们的实力,却不敢继续呆在宫城。
这种情况下,位于城市中心左近的尚书台就成为了最佳选择,彼处面积偏小,却是依照宫墙规制起的围墙,便于防守,而中央突兀一个大殿也便于监视控制。
实际上,这正是当年兀术选择在尚书台动手铲除粘罕的一个重要原因。
“你又要如何?”
暮色中,尚书台那黑洞洞的墙体在火光下若隐若现,而在目送郑修年转回秦府报信后,洪涯忽然注意到了秦桧依然犹疑的姿态,然后立即上前相询。
“我在想要不要回大太子那里。”黑夜中秦桧压低声音相对。“必要时劝他亲自过来面圣。”
洪涯一时蹙眉,因为他本能察觉到了对方的滑头。
毕竟,即便是到了眼下这个地步,局面也只是个五成胜负的光景,而若是此时依然在明面上坚持大太子一党的身份,那万一今夜事不成,他秦会之说不定也能借着混乱与某种心照不宣的沉默摆脱嫌疑;而若是今夜事成,这厮依然是这边大家公认的大功臣。
只能说,端是个好打算。
但与此同时,洪涯也不得不承认,国主在手,尚书台就在眼前,讹鲁补、夹谷吾里补镇压三大族新军私兵的战事已不可逆转,此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赶紧把大太子本人弄到尚书台来……骗过来也好,引过来也罢,关起来也成,被逼到下黑手在尚书台大门外一箭射了也行,总归是要将大太子弄过来控制住的。
这个时候,并没有露出明显破绽的秦桧回到大太子那里,从内应角度促使大太子来尚书台,当然是有益于局势的。
所以,洪涯只是蹙眉,却没有反对,甚至都不好冷哼。
眼看洪涯没有反对,秦桧便也拿定主意,主动与完颜挞懒、纥石烈太宇交谈,表明心意,而这两人也果然没有多余表示,竟放他从容离去。
黑灯瞎火的,秦桧一个人偷偷带着几名侍卫离开,根本没有引起其他人注意,而很快,在一众兵马的护卫下,并乘一匹马的国主夫妇,也就是完颜合剌与裴满皇后了,便也抵达尚书台前。
且说,燕京城乱到现在,动静也好,范围也罢,已经足够大了,尚书台此时当然也听到了动静,有了反应。而等到众人抵达尚书台外围大门时,大门紧闭之余上方高墙后也有了照明火盆与持械坚守的士卒。
不过,这一切都随着主动上前来到门下的乌林答贊谟一句话迅速瓦解:
“我乃礼部尚书乌林答贊谟,国主与皇后现俱在此处,挞懒元帅、银术可都统、纥石烈将军、洪承旨也都在,速速开门迎接!”
只是一声喊,墙后士卒便慌乱起来,然后不过片刻,尚书台大门便直接打开。
众人护着国主与皇后一拥而入,见到尚书台内部还是一片黑灯瞎火,挞懒更是忙不迭呵斥,要求留守士卒、书吏点起灯火来,务必照的亮亮堂堂,以防国主与皇后跌跤……当然了,众人心知肚明,这更是方便监控居中的主殿。
而很快,随着众人迅速向主殿涌入,整个尚书台也迅速变得亮堂起来,以至于有些灯火通明的感觉,而且还在不停的变亮……甚至渐渐亮的过了头。
在距离尚书台中心大殿几十步的距离处,走在国主夫妇两侧的挞懒与纥石烈似乎率先察觉到了什么,然后开始慢慢放缓速度,试图观察。
但是完全来不及了。
晚风呼啸,火光耀眼,足足五开的尚书台中央大殿的大门忽然全部打开,数百甲士自四个侧门蜂拥而出,而在甲士潮流中间,数个人影也突兀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这还不算,更多的甲士也从外围偏殿、厢房中涌出。
当此之时,与身侧几人仓皇止步,甚至本能扶刀警惕不同,国主完颜合剌不惊反喜,居然直接迎了上去:
“四伯父!希尹相公!”
这两个称呼,让在更后方的洪涯心脏沉入了谷底,也让绝大多数随行而来的宫廷卫士与纥石烈部军官彻底慌乱失措起来。
阴沉着脸的完颜希尹上前扶住合剌,而立在大殿门后的完颜兀术只是朝合剌微微一点头而已,然后便在太师奴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走出殿来,而其人来到大殿最前方,只是目光一扫,纥石烈太宇、完颜挞懒、完颜银术可几人,当然还有洪涯,便彻底生寒。
辛苦一日,竟入别人彀中!
当然,也有表现从容的,一直在队伍前面的乌林答贊谟,毫不犹豫,直接扶着有些茫然的小皇后低头上前,转到门内去寻国主与希尹了。
“挞懒叔父、银术可将军、太宇将军。”
不知为何,明明伏击成功,立在尚书台台阶上的兀术却根本没有那种夺人的气势,反而有些白日间在此处的那种苦涩之态。“俺先说好……俺知道你们的难处,也不准备追究任何人今日闯入宫中的罪责……倒是你们,若是觉得心有不甘,想再试一试,咱们相距十几步,何妨过来一刀将俺处置了?俺今日并未披甲。”
挞懒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出,和一侧银术可一样,只去看纥石烈太宇。
而纥石烈太宇扶着手中佩刀沉默了好一阵子,方才艰难开口:“四太子……你若是有心止乱,为何不一开始就在宫中等着?”
“因为俺一开始真没想着拦你们,也不知道你们会闹这般大。”兀术摇头以对。“是希尹相公来劝俺许久,然后又无意间知道了一件俺心里不能放下的事情,这才不得不请了耶律马五将军出面,外加几家私兵在此相侯……连乌林答尚书,都是希尹相公临时遣人在宫外拦住的。”
纥石烈太宇回头向后,目光扫过台阶许多人,又瞅了眼尚不知情依然在涌入的本部士卒,以及立在外围大门旁的耶律马五,然后终于沮丧下来……说到底,他没有那个勇气在这种光明正大场合,在双方力量对等的情况下,公然去攻击魏王、国主、皇后,以及都省相公完颜希尹、礼部尚书乌林答贊谟。
或者说,从兀术出现在这里的时候,所有人就都知道,他们失败了。
“魏王!”
太宇回过头来。“你得当面立誓,赦掉这尚书台内的所有人,还要去阻拦大太子事后报复,我才能信你……”
“这个誓言俺不能立。”
兀术长叹一声。“因为俺之前便说了,若不是今日无意间知道了一件俺心里更不能放心的事情,都不至于过来的……今日此处,所有人都能赦,但有一个人,若是核实了那件事情,俺必杀无疑!”
说到这里,兀术看向了立在台阶下更远一点的一个人影:“洪承旨……你上前来!”
洪涯立在原地,情知今日难了,但不知为何,其人非但不惧,反而鼓起莫名勇气,当场一声冷笑:“魏王,你们女真人自乱,却要我这种无根无基的汉人来做替死鬼吗?!你当燕京城里的人都是瞎子吗?今日事后,外围新军便会直接倒戈,你们也只能仓促逃亡,逃亡路上也免不了人人相疑,大举火并!而今日这种种事情,根子不都在获鹿,不都在你吗?!”
“洪承旨,俺只问你一句话。”
兀术没有任何反驳的意思,他平静等对方骂完,这才认真出言。“今晚我和希尹议论到你们这些南逃汉人时,说起你来……什么真定之时就不提了,太师奴忽然想起一事,他说当日在获鹿,奉命将虞允文带去求和,结果刚到阵前,虞允文便大喊岳飞自后方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虞允文在当时是如何知道岳飞已经来了的?”
洪涯沉默无声。
其实,他本可以继续做某些口舌之辩,比如说虞允文只是仿效东晋故智,说兀术赦免实际叛乱,却要因言杀他一人,至不济也可以继续开口喝骂下去,将主责是兀术战败这一点咬死……但可能是已经意识到,兀术绝不会原谅任何获鹿的相关事端,今夜绝不会放过自己,所以他并没有这么做,只是沉默以对。
非只如此,沉默中,洪涯心中还渐渐升起了一丝奇怪的念想,一丝让他渐渐鼓起勇气面对这一切的诡异念头。
另一边,看到洪涯沉默,兀术终于喟然:“俺知道洪承旨肯定不服,知道你心里肯定想说,是俺兀术拿着十六个万户在获鹿打了败仗,才有了许多其他的事端,但事情一码归一码,无论如何,你将军情泄露,使数万离散将士不得北返,都是……”
“不错!”
火光之下,燕京尚书台正门前,数不清的甲士之间,洪涯忽然面色涨红,大声相对,唯独终究临生死刀兵,依然不敢动弹而已。“正是我存了虞允文一命,又告知他河间战况,才有你们匹马不得北返之事!”
兀术猛地一怔。
“你们这群狄夷之辈!无知无德!只晓得杀戮劫掠!简直粗鄙可笑!”洪涯立在原处,继续抬手指向了正前方的兀术,复又转向银术可、纥石烈太宇,乃至于完颜挞懒。“若非刀兵相迫,真以为我堂堂殿上进士愿意在你们这些满身腥膻之气前奉承吗?老子早就想将你们一窝送尽了!”
“这厮竟然认了。”银术可尴尬一笑,说了一句明显晚了半拍的话,而且无人理他。
“杀了吧!”挞懒听到最后一句,居然有些伤心之态。
“放在以往,你们还能扯什么成王败寇,仗着兵甲之威在那里吹嘘,什么陋习什么恶心的事情好像都有说法,连身上的腥膻之气好像都能扯一个吃苦耐劳……谁让你们强呢?扯什么都行!可现在呢?现在你们还有什么?!没了腰间刀子,扯掉这层面罩,你们到底还有什么?!脑袋后面的金钱鼠尾吗?!”
说着,洪涯居然向前走了一小步,而也就是这一步,居然引来了周围人的慌乱应对,很多持械甲士居然退了半步,紧张看向这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
“杀了他!”
纥石烈太宇干咽了一口口水,似乎也有些迫不及待了。
倒是完颜兀术和他身后的大殿内,一时毫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