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浚与刘子羽俱是失笑,吕祉面色不动却是心中冷笑——曲大这厮朝中出了名的嘴贱,但今日过来说破大天去,不也是因为他在朝中援护万俟卨外放了,昔日搭档妥当的孤臣当不下去,势单力孤下来拜山头了吗?只是不想这厮这般脸皮厚重,居然能自己当场说出来,先免了尴尬,倒算是个人物。
倒是林景默林尚书难得又认真打量了一番曲大,然后方才重新坐定。
“曲节度,你在军中,多少是好一些的。”张浚回过神来,复又苦笑。“从为君分忧这个道理上讲,倒是我们更艰难一些……”
“好一些又如何?”曲端继续昂然相对。“许久不来京城,遇到这种事情,总得弄个分明吧?这样好了,诸位上官只当下官我只带了一双耳朵过来……你们讲,我来听便是……大家就不要耽搁时间了。”
“咳!”
张浚闻言干咳一声,也确实觉得没必要拿乔作势了,便直接开门见山。“诸位都看《水浒传》了吗?”
“看了!”
只带着一双耳朵过来的曲大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个装订集来,然后摊到膝盖上,一边翻动一边言语。“梁相公他爹给蔡京老儿送礼之前,都是在路上看的抄本,最新的豹子头林冲火并了白衣秀士汪伦,就是从蹴鞠赛单上看的了……诸位上官,你们说,这火并什么的,是不是有暗示啊?”
张浚再度怔了一怔,然后认真相询:“曲节度有何见解?”
“下官从关西过来便听到了许多传闻,说是平定西夏后,二圣与南阳、扬州两处的一些鸟厮蠢蠢欲动,然后又有什么道学家在朝堂上欺凌官家,逼得官家离京逃往军中……张枢相,这是不是你们这些人守家无能,以至于朝中起了奸臣,或者干脆有个豹子头林冲藏在官家身侧,日夜想着火并,逼得官家这般言语呢?”曲端按住抄本,认真相询。“不会是杨沂中、刘晏哪个谁被二圣收买蛊惑了吧?”
张浚以下,所有人目瞪口呆。
而片刻之后,张德远终于没好气起来:“曲节度何至于这般荒悖?这二人如何会被二圣收买?二圣拿什么收买这二人?”
刘子羽也气急败坏:“确系荒悖!曲大,便是你被收买了,杨刘二位也不会被人收买的!”
“荒悖又如何,不都来是猜一猜吗?”曲端不以为然道。“便是杨沂中、刘晏好好的,可这《水浒传》中官逼民反四个字,却也是官家心意所在吧?可见官家眼中,太上道君皇帝时的官跟他这个建炎天子是断然无关!甚至,建炎前的皇宋也只是名头上有关碍,本身也不干他的事……官家素有摒除旧宋,绍兴新宋之意,应该明明白白当众说过吧?难道这也差了?”
张德远、刘子羽哑口无言,其余人等也都沉默。
因为正如曲端所言,他的言语虽然有些荒唐,但指出的意思却是大差不差的……赵官家自淮上回转以来,可能是出于对靖康之耻的反思,素来对祖宗家法多有逆反之心。
而如果说前几年因为政治惯性和阻力明显的缘故,还能稍作遮掩,那这些年,随着御营体系的军事战果铺陈出来,国家兴复之态也显露无疑,官家军政大权渐渐收拢,却是再无多余顾忌了。
实际上,赵官家与那些道学、理学臣子分歧日益严重,最终导致了那场近乎于政变的白马绍兴之变……很大程度上是有这个缘故的,怕不止是原学。
甚至官家推出原学本身,就应该也有这个分割过往的因素在里面。
“曲都统言之有理。”
片刻之后,回复冷静的刘子羽在座中沉声相对。“官逼民反的意思肯定是有的,但当此之时,官家主要心思却未必在此。须知道,自淮上回转以来,官家心意俱在兴复国家、一雪前耻上面,说一千道一万,就是要灭了女真人,收复河山。而从尧山战后,女真人退缩至黄河对岸,朝廷更是想剪除伪齐,再趁势扫荡关西,还有金河泊会盟之势。如此大局之下,那往后便只有一件要害大事了。那便是……”
言至此处,刘子羽稍微一顿,不知道是不是想起马扩与自家父子的恩怨来了,面色微微一紧,方才继续言道,语调却也愈加短促严厉:“那便是积蓄兵马粮草,以备北伐!而咱们论事,都该从此处入手才对!”
“刘尚书所言极是。”早有准备的吏部侍郎吕祉见状,应声接口。“而下官在此处正有一得……”
张浚闻言即刻扭头看向了吕祉:“安老(吕祉字)之言,必然是金玉良言!之前所献平金之策,与岳节度不谋而合,国家如今大略,也正是按照两位所陈步步前行,可谓大略在胸!”
吕祉得意一笑,也不推辞张浚夸奖,直接捻须相对:“下官以为,凡事当从高处来看,譬如《水浒传》,纠结于鲁智深还是林冲并无意义,按照此书脉络,接下来指不定还有更多人物出场……关键在于各路英豪聚义之事!”
“聚义?!”张浚心中微动。
“枢相看来应该有所得了。”吕祉见状继续笑言道。“说起官家经历聚义之事,无外乎是十统制私下结义,引得官家当日在河阴大聚义,故此,于官家而言,这聚义便该是指御营成军。而此事,也正对眼下局势……想要北伐,总得积蓄兵马,提升战力,故此,当先一事,便是御营扩军!”
众人各自严肃起来。
“而若想要极速扩军,又正好几个事端使官家不好开口……一个是扩军终究有些劳民伤财,使财政吃紧;另一个则是想要速速形成战力,就免不了要取党项旧卒、契丹亡人,乃至于蒙古小部,这又肯定得引起议论。”说着说着,吕祉自己也严肃起来。“所以,有些话、有些事情,得我们做臣子的来说……枢相,下官的意思是,枢密院得站出来,主动弄出来一个扩军的方案,蕃人那里也得提前梳理好,更要替官家挡住一些整日从长计量之人的迂腐之见。”
“吕侍郎这话竟有几分道理!”听完之后,乃是曲端第一个摇头感慨。“我在阴山、兴灵一带扩军,却也知道朝廷这里弹劾不断,都是说御营骑军的蕃兵太多了,而且骑军还常驻京城之侧的岳台大营,将来难免为患……可说实诚话,骑兵这种事情,你拉一个蕃人和一个汉人出来,肯定是打小习惯了骑射的蕃人更方便速成战力一些……你让我怎么选?”
张浚认真颔,刘子羽也跟着颔。
但也就是这时,一直没吭声的林景默林尚书也开口了:“官家有没有暗示要劫富济贫的意思呢?”
其余几人,先是一怔,然后各自肃然。
“道理很简单。”
虽然几人似乎都瞬间会意,但林尚书依然轻声以对,稍作解释。“国家要北伐,北伐既要扩军,又要精炼军械、演习士卒,还要存些粮草财帛……这些,归根到底都要花钱用物的。但眼下国家财政摆在那里,想要做事,怕还是得从哪里努力开辟些新财源方可跟上趟子,而要开辟新财源,百姓却已经到了极致,依着官家的脾气,这个时候是绝不会再对最底下百姓压榨的,就只能寻富人财主弄些钱粮……所以,官家的意思,是不是在这里?”
满堂无声。
过了好久,还是曲端一声嗤笑:“我倒是觉得,还是林尚书这话更聪明些……可不是劫富济贫吗?而且,真要是说官家不好说出口只能暗示的意思,也是劫富济贫这个东西更对路一些。”
“其实曲都统之前所言,也是极有道理的。”林景默肃然相对。“想要北伐,不光是扩充战力,积蓄粮草的问题,也要让内外一体,上下一心才行……这个时候,摒旧立新,乃至于必要之时对二圣与南阳诸帝胄、扬州太后做些安排,都是必要的。”
张浚以下,曲端、吕祉,几乎一起严肃点头……刘子羽犹豫了一下,也重重颔。
“不过这般说来,是不是又有些想太多了?”勉强颔之后,刘子羽忽然挑眉以对。“一个话本而已,终究是个好故事,就算是官家有些心思在里面,又何至于隐喻了这么多事情?其实颇有人说,官家性情还是有些跳脱的,就是想编个雪夜上梁山的故事嘲讽下马尚书,借此出口恶气,并无他意也说不定?”
“其实下官也想过。”曲端也随之捏着膝上话本失笑。“官家说不得自己都不知道《水浒传》讲的是啥,又或者真正想讲的还在后头呢……咱们都是瞎猜。”
“话虽如此,今日说的几件事情却都是该注意的正经事务。”张浚摇头以对。“所谓官逼民反后面的摒旧立新、好汉聚义背后的扩军、劫富济贫背后的开辟财源,本身就是国家当务之急……咱们身为国家重臣,不能因为书里有没有那个意思,就不去做的!一定要为官家分忧,以成大事!”
林景默心中再度一动,终于是等其他人颔之后,说了出来:“其实,今日来枢相府上的路中,因为前堂那个世侄的一句询问,下官便一直存了一个想法。”
其余四人一起来看。
而林尚书也不慌不忙,从容道来:“事情说来简单,我那世侄问我,说我身为一部堂官,天下数得着的重臣,本可妥当自立,如何要挂上结党之嫌,专门过来与枢相等人一会?我当时答道,官家既有这般明显暗示,便正是要我们放下这些表面体统嫌隙,找出他的意思来。所以,当此之时,是不必顾忌什么结党嫌疑的。”
座中几人齐齐心动,而林景默也继续坦诚言道:“彼时下官便有了一个想法,而等刚刚曲都统入内,说了那番言语,下官便更是心动,待到咱们议论到此时,就有了直接猜度……那便是官家本意,未必是针对某一事,更多的是借这《水浒传》背景的敏感,来让咱们这些官家一力提拔的朝臣全都警醒起来,全都动起来,为国家北伐大略群策群力,而不是弄之前那些乌七八糟、拿乔作势的姿态!”
话至此处,在座重臣早已经信服,而林尚书也环顾左右,说到了最后:“《水浒传》本身或许有具体指代,或许没有,但此书一抛出来,原本已经僵硬了许久、闹出了许多不妥之事的朝堂便直接翻滚起来,重生朝气,本身便已很值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