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一,一个毫无意义的日子,原本往下游绍兴例行巡视的张荣张都统实在是忍耐不住,于这日晚间突然折返,主动求见官家。
官家虽然已经脱了鞋上了炕,却还是立即选择召见。
“官家,俺不是想瞒着官家,实在是捱不过义气,但想来想去,若是不给官家说,其实也算是负了义气,而且还有个不忠……”张荣一进来便说了些匪夷所思之语。
而听到这些,正在炕上躺着听吕本中念邸报的赵官家只是一挥手,后者便立即会意,直接放下邸报与几名甲士一起出去了。
而赵玖此时坐起身来,却还是没有言语,只是直接在刚刚吕本中所坐的炕上空位拍了一拍,乃是示意刚刚进门的张大头领坐过来,全程并无多少惊愕之态,仿佛早就猜到对方回来一般。
“官家果然是如尤学究说的那般,早就知道了。”张荣将门口让开,待吕本中出去,本能往前数步,却中途醒悟,停在了炕前五六步的距离,然后插手一叹。“俺也知羞,就不去坐了,站着挺好。”
“朕知道,却也不知道。”赵玖也没有为难对方,且大概是知道对方性情,言语不免坦诚的过了头。“朕跟你说实话吧,朕在河阴主要还是在等人,并不是专门冲着你来的……”
张荣微微一愣。
“但朕第一日到这里,就也知道了你张大头领应该是有事瞒着朕,否则以你的豪气,何至于见着朕的时候全都束手束脚,上了河堤,连叉个腰都不敢叉的?必然是觉得自己有了些过失!”
赵玖继续笑对,却一边说,一边转身从营房炕头拖过一个竹筐来,就在灯火下从中翻出一一个尚未拆封的信封,当面拆开。“所以,这些日子,朕确实让人细细检查了一番御营水军,相关汇报也收了许多……水军几个据点周边的地方官、你下面几个统制官都有相关文书……除此之外,朕还让你女婿领人去军中各处私下查探,问询军官、士卒、随军进士,乃至于周边军属、退役军士,各方各面都有……但这些讯息,朕并没有直接一条条看,而是让你女婿先一个人看完 了,又让他给朕汇总了一番,专等你何时来见朕,咱们对照着讲……如何,是张卿先说,还是朕先说?”
张荣早已经听得目瞪口呆,但最后见到赵官家拿出自家女婿的信封来,到底是彻底羞赧起来,干脆插手低头相对:“难怪俺女婿不搭俺话,俺还凭白骂了他一番,说他不中用……也算了,还是俺先说吧!官家,俺最大一个错处,是让御营水军中起了菜魔教!偏偏碍于兄弟义气,没狠下心来清理出去!这是俺最大的错处,也是俺这些日子见官家时候心里怎么都捱不过去的坎!”
刚刚还一副云淡风轻的赵官家此时当场怔住……梁山好汉被明教感染了可还行?这战斗力莫不是得爆表?
然而,这种荒唐念头只是停了一瞬间,下一刻,这位官家便匆匆对着灯火去看虞允文的回报文书,果然在邸报式的汇总报告中,当头看到‘其一,军中沾染明教’之类的言语……却又当场喟然起来。
且说,赵玖已经执政五六年了,而菜魔教,或者说食菜魔教,又或者是明教、摩尼教……管他是什么名字……也算是早有耳闻。甚至,出于好奇,他了解的还比较深,但问题在于,了解的越深,他对待这玩意的心情就越是复杂。
先,这玩意源远流长,成百上千年下来,里面的宗教逻辑已经很完 善了,不比那些公开教派差哪里去,所以属于斩不断理还乱,禁不绝的那种……甚至有些道观、佛寺表面上是佛道,内里上就是个明教。
一句话,生命力极强。
其次,群众基础也很深厚,这玩意讲究一个团体自助,跟洞庭湖大圣一样,是有基层保险业务那味道的,甚至,说不定洞庭湖那里就是一种明教的变种……反正只要老百姓需要精神寄托外加基层经济互助,他就能立即冒出来,成大片的那种。
但是,也就是因为群众基础强,或者说能够组织动群众,这就引出了明教第三个明显特征出来——暴动起义的温床。
不说别的,就是这个大宋,最大最近两场大规模起义,一个农民加渔民,一个农民加城市手工业者,一个荆襄,一个东南,一个钟相,一个方腊……其实如出一辙,都是一个套路,只能说方腊革命性比钟相强得多罢了。
“俺知道朝廷是禁绝食菜魔教的。”张荣看到赵官家当场变了脸色,也是愈惭愧。“但俺觉时,就已经有上百人,就有些为难……再加上他们只是吃素,出船做事也没耽误,俺也实在是没法忍下心来动手!”
“还是撵出去吧!”赵玖捏着书信喟然道。
“不用都斩了吗?”张荣微微一怔。
“洞庭湖降卒也没斩,东南现在还有成村成镇的人信这个,怎么可能都斩了?”赵玖苦笑以对。“撵出去,不许做兵就是!打散了,撵远点!况且这魔教只是标不是本……魔教也好,佛道也罢,之所以这么多人信,还是心中没有寄托,而魔教对生活清苦、缺乏宗族的小门小户,就更有意义了,说到底,是北方遭了一通乱,而儒释道又没那个本事面面俱到罢了,也跟咱们那日说捣冰的事有些相像……但无论如何,都不能留在军中,尤其是御营军中!朕绝对不能忍!”
这话张荣半懂不懂,但知道官家不会杀人,多少是卸了心中一块石头,一直叉在腰前的手也松了下来:“俺对这事心里有谱,官家既然这般仁义,俺回头就清理干净,打散了,安置到沿河各村寨里去,绝不让他们再勾连起来,也不让他们再进军伍里。”
赵玖点了点头,复又摇头:“虽然食菜魔教这事本质上怨不着谁,可话说回来,御营各处,独独你这里这般露出来,也不是没有缘由的……张卿,你对下面讲义气,这当然是好事,不说别的,只说军饷、物资能尽量到下面人手里去,你就能压过御营大半帅臣了。但讲义气,军中自成一体,对下面人太护着了,也是个毛病。朕现在只看了第一条食菜魔教的事情,却也能猜到下面肯定会有随军进士在水军中排挤的说法!是不是有随军进士不上船的说法……?”
说着,不待张荣再度叉手认错,赵玖自往下去看,却又烦躁起来,然后直接将虞允文的报告总结文书拍在案上:“张卿,这上面说,不光是随军进士受排挤,你的义气也有了更大的毛病,乃是对军官与老兄弟多些,对其他人少些,以至于你不贪军饷军资,可下面军官贪污军饷军资,你也多不做大的处置……义气难道是这般用的吗?”
张荣尴尬无匹:“俺也知道,既然做了御营,就该守王法,但他们说,其他御营各处也都是这般,就是鹏举兄弟那里好些……俺……臣……不管咋样,臣确实错了,又让官家为难了!”
“你不是让朕为难!”赵玖摇头不止。“是朕让你为难了……想当初你本就是梁山泊的好汉,自家处置自家事,而当日国家危难,你举全军抗金,然后又带着整个梁山泊为朕守黄河,这些举止,是真正的大义,朕铭记在心……而御营水军自成体系,上下也都知道,你能做到眼下这个地步,朕还能有什么可说的?”
“这话是怎么说的?”张荣慌忙上前半步,赶紧摆手。“这些年,便是不算外面船坞里的轮船,俺们也每年吃官家百万贯的钱粮,吃粮当差是一个说法,便是论江湖义气,投了官家也该讲官家的规矩才对……有些事情,着实是俺对不住官家!”
“就是从这个道理来讲,你也没有对不住朕,你对不住的是你没见过的那些老百姓。”赵玖也在榻上摆手相对。“张卿,你们吃的粮,用的饷,是你没见过的那些穷苦老百姓的税赋,朕不过是个大当家,收过来做个转手罢了!就好像当年你在梁山泊,渔民还有东平府周边的老百姓给你们粮食鱼获,你也只是做个中间人,转手给手下负责冲锋打仗的兄弟罢了……当日在梁山泊,不是梁山泊的百姓养着你们,难道是你张荣一个人使仙法变出东西来,养着那么多人吗?”
张荣彻底怔住。
“跟什么人说什么话……女真人就是老虎和野狼,那就不要跟他们讲仁义道德,就亮刀剑亮拳头便是,你比他硬了,他自然就比你软了!”
“又好像你女婿那些进士出来的读书人,讲一个家国大义,君臣纲纪,那朕就跟他们说两河未复,说朕有国仇家怨……他们也就只好给朕干活。”
“还有那些西军出来的武臣,他们求个封妻荫子,荣耀显贵,那朕就给他们个郡王节度使来做嘛……但武臣里面有两个人是不同他人的,一个是你,一个岳飞,你们俩另有说法。”
“不是义气,或者说不光是义气,朕当然知道你义气,但这次不是……当年朕在宜佑门托孤,举了四个帅臣,在场的人都奇怪,为何是你这个贼寇而不是张俊……那时候朕就是看重你的义气,但这次不是!”
“这次将你和岳飞放在一起,跟你说这些话,是因为你们俩个是大将里面少有知道老百姓难处的,是愿意从老百姓那里想事情的!曲端在西北管民生管的好,也不是从老百姓那里考虑,是他想维持秩序……只有你跟岳飞,朕才可以给你们讲老百姓这个道理,也只有对上你们两个,朕敢讲一讲老百姓这个道理。”
说到这里,赵玖本要继续喋喋不休,但看到张荣怔在那里,却又觉得有些意兴阑珊,干脆直接将话语打住,然后起身拎起将那封虞允文的汇总报告文书,光着脚下炕走过去,直接塞到了尚在愣的张荣怀中:
“朕不看了,你拿回去找你那个尤学究……不管是尤学究还是尤书记了,让他给你讲!不行就把你女婿揪过去,让他这个原作者给你讲!”
张荣接过此物,也不像别家大臣那般懂得演一段什么君臣相知感激涕零的戏码,只是捏着自己女婿亲笔写的文书,朝赵官家作了一揖,然后便低头向外走去。
不过,临到营门处,这位历史上几乎算是在危险的时候拯救了大宋朝国祚的梁山好汉复又回过头来,认真问了一句:
“官家!你一个官家,也知道老百姓的难处吗?”
赵玖微微一愣,继而鼻子一酸,但到底忍住,只是哂笑一声:“被女真人撵的到处跑的时候,多少看见过……”
张荣点了点头,刚要走,还是没忍住,便又回头再问:“官家,俺之前眼界小,只看着梁山泊的老百姓,没想过南方和关西的,更没想过钱粮是谁出的这个道理……那日受了刘侍郎的训,今天受了官家的训,都是服气的……但服气之后还是想多问一问,那啥时候,整个天底下老百姓的难处能少点呢?”
赵玖怔了一怔,居然没有回复。
“灭了女真吗?”张荣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灭了女真,肯定会好不少。”赵玖点头相对。
“也是。”张荣也点了点头,好像放松一些,却是终于转身出去了。
而张荣出去不提,赵玖光脚立在地上,愣了许久,方才随着外面甲士转入重新上炕,然后仰头卧倒。
且说,这位官家心里清楚,此番适时来施压,终究还是将张荣这支半独立的部队又成功拿捏起了不少,从帝王角度来说,无疑算是个大胜利……毕竟嘛,什么摩尼教,什么照顾老兄弟,都莫要忘了一个前提,那就是这支军队本来就是张荣一手组建的农民军,内部自有体系,这支军队始终还是姓张的多一些。
至于说他这个官家和张荣二人之间得私下利益计算,也没得差……他赵玖固然有皇帝名号,能举着抗金大义的旗帜,但人家张荣无论是缩头滩大捷还是后来主动举全军穿过东京为国家守河,都也足够对得起他赵玖了。
不过话虽如此,今日算是大胜的赵官家躺在炕上,想到摩尼教能兴起的根本缘由,想到北伐成败的影响,想到财政与军费,想到心里稍微鼓起的扩军计划,想到京城周边经济恢复导致物价渐涨,以至于周边士卒军饷变相贬值,军心稍沮,民心稍丧……却又始终五味杂陈。
所幸,一想到当日从南阳回到东京沿途所见那些空荡城市,那些从鄢陵到尧山乃至于之前在阴山脚下看到断肢碎肉、腐躯烂体,多少是将这些本该早多少年就压下去的纷乱心思给重新按了下去。
而翌日,赵官家一直睡到中午方才起身,待闻得张荣从河阴开始大规模驱逐军官士卒,追夺财物,心情多少舒缓、不过,让他心情彻底好转起的则是另外一个消息……也就是这日下午,一队例行巡河的御营水军早早提前靠岸,带来了赵官家等了许多日的对象。
从陕州过河的御营都统王彦终于将北道总管马扩接了回来。
PS:第150萌出现了,修仙者罗霄同学,怒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