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初冬,一则秋后马肥粮足,二则凛冬未至,所以素来是用兵之时。
然而,自十八年前阿骨打正式起兵反辽算起,凡十八载全面战争,今年的秋后初冬似乎是东亚这个世界文明高坡地最安稳的一次战争窗口期了。
原因再简单不过,习惯于秋后出兵南下的大金国那连续十八年的扩张战争终于就此打住。
尽管陕北还有战事,尽管之前爆了淄水之战,但是相较于之前十八年金人的气吞万里如虎狼,其他国家的僵尸百里似乱麻,还是有些小巫见大巫了。
而在很多人看来,这一年秋后由活女动的所谓大金国秋后攻势,更是如小儿游戏一般可笑。
口号如山响,结果正面战线寸步未前,好不容易从侧翼靠突袭夺了保安军那边几个寨子,却始终没有攻下最重要与核心的栲栳寨,如今随着大宋御营后军都统吴玠亲自领兵去援助,那些外围寨子更是被一个个重新拔了回来,眼瞅着保安军那里也要陷入僵局。
反正闹呗。
实际上,就在耶律余睹逃入栲栳寨的这个时间点,刚刚结束了殿试的赵官家虽然对陕北战局保持了一定关注,却依然在东京城内安坐,并将大部分注意力放在了即将推行的一揽子财政改革上;而关西的使相宇文虚中依然坐镇长安未动;韩世忠也只是在同州象征性的坐镇;胡寅也只是在坊州;便是活女与吴璘也只是在雕阴山口对峙;而河东金军也未曾有半点调度配合。
当然了,金国四太子也才刚刚抵达太原,并在十几日后才知晓了耶律余睹消失不见的消息。
坦诚的说,知道具体消息以后这位四太子也并未有太多反应。
因为一来,他并不知道什么耶律余睹要串联大宋与耶律大石的事情,便是知道了也不会对一个相隔数千里的金国手下败将有太多想法,这是视角限制,兀术不可能对自己未知的蛮荒之地与不熟悉的对象有什么看法,秦桧也是。
二来,其实这位四太子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事情的真相就像耶律余睹猜度的那般残酷,这次出奔事件,从头到尾只是完颜兀术的一次投石问路,耶律余睹这个榨干了一切利用价值的前风云人物在兀术眼睛里根本就是一个工具,一颗石子。
之前粘罕就想把余睹当工具人杀了来立威了,只是没来得及而已,而兀术则是要借这个石子试探西夏对金国的真实态度……是依然像之前皇后、太子思念过度死掉那般畏惧,还是真有了一定逆反之心?
顺便,也有试探活女是否还把延安以及他那两万人当成是金国一部分的意思?
结果是喜忧参半的。
喜的是,西夏内里依然是对大金畏惧的,依然分得清轻重,这一点在嵬名云哥当场拒绝了余睹,并在余睹失踪后主动请罪上显露无疑。而且也可以继续推导下去,西夏其实内里还是想跟大金国结盟,对抗赵宋的。
毕竟嘛,西夏立国百年,基本上就是跟大宋的百年战争史,一切假想敌与一直以来的战略威胁就是大宋。
而忧的是,活女依然暧昧……余睹从他的地盘中穿过,去接触西夏人,又消失不见,而他四太子也抵达了太原,结果活女却只是在雕阴山不动。
当然了,跟随活女留在延安的完颜撒离喝倒是主动往太原这里致意,并主动检讨了余睹的事情。但与此同时,撒离喝却又主动告状,说河东这里不顾陕北金军生死,居然在陕北金军前线鏖战的时候不军资,以至于前线顿挫,希望四太子秉公处置。
至于太原城这边,完颜拔离速、完颜突合速、完颜折合、耶律马五、夹谷吾里补等将却也纷纷向兀术抱怨,乃是说活女那边一旦开战,河东这边又不可能真的见死不救,所以军资储备、物资粮草如流水一般送了过去……但是朝廷既无旨意开战,活女也断然不许河东兵马去陕北,更没有事先提醒,这就导致了河东这里根本没法配合,战役本身也根本没有前途可言,所以他们只好供给基本的军资,却不可能真的将宝贵的粮食储备完全砸过去。
须知道,此时时代不同了,单纯靠劫掠补充大量军资的事情早就没有了,而别的军资倒也罢了,唯独军粮最为宝贵,如今河东这里的粮食也是辛辛苦苦地里长出来的,难道要平白给活女拿过去抛洒?
坦诚说,事情复杂到根本没有出乎兀术的预料。
故此,完颜兀术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便还是决定分主次、按步骤依次去做……乃是一面安抚太原诸将,一面亲自函给完颜活女,要求对方停止注定无用的战事,将延安交给完颜撒离喝,将前线军队交给蒲查胡盏,然后亲自来太原见他一面。
这还不算,兀术同时函给北面新任的大金西京(大同)留守,自己六弟完颜讹鲁观,让后者从北面去寻西夏人说话,做些暗示。
倒也算是尽力而为了。
且说,这年头的讯息传递实在是个麻烦事,理论上,宋也好金也罢,最快的通讯方式都应该是一日夜五百里,但实际上怎么可能做得到?
山路蜿蜒,河流阻碍,沿途马匹补充不及时,下雨了、打雷了、滑坡了,遇到有人在路口娶媳妇了……什么都会导致消息的延缓。
那么转过身来,耶律余睹是十月初二进入的栲栳寨,然后按照自己准备好的想法向郭浩全盘托出的,十月初五,这个消息才送到了就在隔壁庆州边界大顺城的吴玠处……因为需要绕路才能躲开二者中间的金军控制区域。
等到十月初七,消息才被坊州的胡寅得知。
而十月十三这一日,长安的宇文虚中与太原的完颜兀术才一起获知了这个消息……接下来,自然是兀术按部就班去跟活女搞事情,而不敢做主的宇文虚中却又得将消息按照最高级别向东京传递。
这下子路好走了许多,顺着黄河撒丫子跑就行,可理论上不过一千多里两日多些的路程,实际上还是跑了足足四天半的时间,将将在十月十八这一天将消息传递到了东京枢密院……而这日下午赵玖方才得知讯息。
换言之,这个消息传递到太原,花了足足十一天,传递到东京,则花了足足十七天。而若是要再传递回去,恐怕也需要类似的时间。
很慢、很麻烦,意外性太多,这也是这年头很多事情没法谋定而后动的原因,说句不好听的,来一趟,十七天,往来一回一个月,冬日蹴鞠赛都踢完两轮了。
但真没办法,事情就是这么坑且无奈,赵玖必须要在短时间内外行指导内行,所谓隔空达成战略预判,并做出战略决断。
唯一的好消息是,完颜兀术那边应该也是一回事,大郎别说二郎。
“召四位相公和李中丞一起来议事。”赵玖思索片刻,情知拖延不得,便即刻在石亭内下令。“刑部王尚书(王庶)、兵部胡尚书也唤来……稍等,御营骑军都统曲端、御营中军副都统王德、统制官张景、乔仲福,还有御营都统制官王渊、枢密院里胡闳休那些参军官,也都一并唤来。”
“官家。”随侍的刘晏正色提醒。“诸相公与枢密院参军就在前面崇文院内,御史台、各部主官也就在宣德楼外,将官却多在城外岳台大营……”
“那就去文德殿谈,稍晚一会再谈,等等武官。”赵玖一边说一边直接从亭内起身,走出两步,却又回头相顾。“去寻杨沂中,你与杨沂中也要列席备询,把胡铨、虞允文也叫来,武学中西军出身的培训军官也唤来,再将武学中的拼图沙盘给运到文德殿上!”
且说,刘晏根本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但一开始听到要召诸位相公与许多将官议事就知道事情不简单,等听到居然要去文德殿那种地方就更是紧张,最后连自己和杨沂中也要列席备询,却是再无多余想法,直接就在亭外呼唤班直,匆匆传命。
至于赵玖,恐怕他自己都没意识到,随着他本人的语气越来越严厉,显然内心深处已经越来越将此事看重了。
而且,其人走了几步,却又转回亭内,思索不停起来。
“耶律余睹固然是昔日辽金重臣,但如今不过是一微末逃人,丧家之犬,其言可信否?且耶律大石区区北辽余孽,虽然有些讯息与说法,却如何可用?”
傍晚时分,文德殿诸臣相会,众文武甫一到场,只看列席他人,便已经明了此事应该是事关军略大政,而相公、重臣们更是早早知晓事情原委,于是一上来蓝大官稍微介绍了一下情况后,相赵鼎便直接出了疑问。
而且,赵鼎一上来便直接明确了事情的要害……说白了,耶律余睹本人与他的出奔行为在两个万里大国之间屁都不是,问题的关键在于耶律余睹带来的消息,在于那个金人将陕北赠予西夏的可能性,以及耶律余睹提出的北辽余孽可以夹击西夏的方案可行性。
没错,这里必须要强调一点,此时此刻,所有人都还将耶律大石和他的部队看成‘北辽余孽’,而不是什么西辽新兴国主。
“臣也以为金人未必会如此作为……”相言语刚落,都省副相刘汲也拱手相对。“此举太过匪夷所思,此非战国之世,哪里有举数郡之地嫁祸东水之策?”
“可若真做了又如何呢?”西府副相陈规闻言立即蹙眉出列,难得当场驳斥。“这种事情本就是在两可之间,但军国大事,难道是可以赌的吗?”
“臣有一言。”枢相张浚稍作思索后也即刻表态。“便是不论陕北诸郡,连结西辽,也是正理!自古以来,两汉并北虏,都是以西域为钥,斷北虏之臂,成夹击之势,便是神宗时河湟开边,以遏西夏,也是此理。”
四位相公上来两两对立,看法截然不同,这让气氛有些凝重,但堂上聪明人差不多都明白,这只是双方的思考方向不同,立场不同导致的态度不一,而非是所谓党争。
毕竟,吕好问去位以后,赵鼎与张浚之间关系明显大大缓和,而陈规与刘汲之间又素来是公认的所谓‘南阳一派’——刘汲对陈规有举荐之恩。
而回到事情本身上,赵鼎、刘汲主理都省,天然希望陕北能够安稳,只是去按照官家之前所言那般去‘轮战’而非真正大动干戈。这样国家才能把心思放在已经开始的财政改革上,从而使国家全面兴复,并彻底解开国家脖子上那根要命的财政枷锁。可一旦西北真有大事,那什么西夏卷入、北辽归来,说不得就会起大战,导致国家好不容易攒的一点钱付诸东流。
届时再想要财政恢复正轨,却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至于两位枢相,其实稍微了解二人的人也都知道,两人分别驳斥两位都省相公,出点也不尽相同……陈枢相是公认的守臣第一,军事上讲一个万全应对,现在西北出了破绽,他当然反对无动于衷,而张枢相,其实是性格摆在那里,有点好大喜功,却不知道是此番诸国西北纷争,勾起了他心中的什么念想?是不是又在做诸葛武侯的梦?
但是问题在于,这一次张浚满怀期待的开口以后,赵官家却只是肃然不语,也不知道是在思索什么。
“官家。”
事情的疑难上来就彰显无疑,御史中丞李光都一时想不到该往那里喷,以至于蹙额思索起来,而在犹豫了一下之后,兵部尚书胡世将却是躲无可躲,无奈上前。“今年秋收没有大灾,便是京东因为打的快,打的巧,也都没有耽误秋收,但若在陕北那种地方用大兵,转运之难可不是中原、关中能比的!说不得还得是从巴蜀调度,然而巴蜀今年尚在以半赋偿尧山之战的征调,难道要还完债就再向巴蜀士民征借吗?”
此言当然也是无须辩伪的大实话,而且正中张浚与赵玖要害。
而张浚一时蹙眉犹疑不说,赵玖果然也终于开口:“那依胡尚书所言,又该如何应对?若金人真就以陕北之地引西夏人入局又该如何?”
“修葺沿线坞堡,就地屯粮,坐观形势,再论其他……”胡世将恳切相对。“臣为兵部主官,义不容辞,愿往关西一行,亲自主持此事。”
赵玖微微蹙额,尚未来得及答话,却不料一人即刻出列,却正是昔日的陕北主官、今日的刑部尚书王庶。
“官家,臣有一事要说与官家及殿中文武,有一问要问与诸位相公与胡尚书。”王庶拱手而对。“请官家允诺。”
“叫卿来便是要卿等畅所欲言。”御座中的赵玖当即抬手示意。
“是。”刑部尚书王庶俯一礼,然后转身环顾一圈,正色开口。“诸位相公、同僚,下官有一言相告,昔日下官主陕北大局时,曾亲耳闻得讯息……西夏国主李乾顺当然的确曾向粘罕纳贿,求周边宋辽故土与他,而粘罕也的确有将阴山左近辽国故土赠与西夏之论……换言之,此事绝不是空穴来风!耶律余睹便是丧家之犬,却不代表他的言语不该重视。”
赵鼎、刘汲二人各自肃然,殿中许多人也都严肃起来。
且说,此事明显属于军国大事,且更重军略,而王庶身为刑部主官,且有修订、布《刑统》的正经事情要做,照理说不该唤他来此参与这个会议的,但官家还是唤他至此,其他人也没有提出异议,无外乎是看在此人曾一度主陕北军政大局的份上,希望他提供相关情报、讯息与看法。
而现在王庶明确的以陕北问题专家兼重臣的身份提供了看法,那就不得不进一步考虑西夏人真的卷入陕北的可能性了。
“便是如此,我等亦可深沟高垒,备粮砺兵,以不变应万变。”严肃的气氛之下,胡世将恳切回应,坚持了自己的立场。
“只深沟高垒,备粮砺兵怎么行?为何不将保安军与定边军一并送出去,做个添头?”刚刚从京东回来的御营骑军曲端终于忍不住了
听到曲端开口,本要驳斥胡世将的王庶一时胸口闷,居然说不出话来,倒是胡世将显得有些理解不能,然后认真相询:
“曲都统何意?”
“这不是女真人要给西夏人送礼吗?”曲端站在傍晚时分大殿的阴影中冷笑以对。“咱们顺便将保安军和定边军也送出去,做个添头,也不好弱了声势……显得没了大国体统。”
胡世将终于会意对方是在恶意嘲讽,也是强压怒气相对:“曲都统,这是在说国家大事!”
“我也在说国家大事。”曲端昂然应声。“保安军、定边军,还有庆州北三寨,其实与延安的勾连更方便些,既然要深沟高垒,要省钱粮,如何不能送出去了事?司马相公不也送过吗?其实要我说,胡尚书还是不懂关西地理,要想省粮食、省力气,怀德军、镇戎军、西安州、会州都该送出去。若是还想更省事,兰州以西,整个河湟也可送出去!若是还觉得费粮食,整个关西也送出去,只守潼关、大散关等关隘,岂不是更妥当?”
胡世将怔了一怔,继而怒气上涌,便要回身弹劾此人,便是李光也终于要出手了。
而就在这时,相赵鼎与枢相张浚齐齐抢先一步,先后呵斥:“曲端,这是文德殿大堂,你若再有荒悖之论,即刻滚出去!”
“曲端!让你来是好好议事的,不是这般说荒悖言语的!”
“好让两位相公知道!”被两个大相公当面呵斥,曲端却丝毫不惧,而是继续在堂中大声相对。“于我等关西人而言,放西夏入延安,也是天下一等一的荒悖之论!”
殿中一时寂静,许多人心中一惊,而曲端却在那里继续咆哮殿堂:
“相公、尚书们说的这般开心,可曾趁着太阳未落回头看一看殿中这么多西人面目是红是白?当面问一问我们这些关西人是怎么想的?!今日不说什么可连耶律大石破西夏,也不说西夏阻我骑军拉拢蕃骑,只说延安一府,之前金人势大,活女兵重,我等无奈,倒也罢了,可如何让能什么西夏狗取了?!我们关西人居然怕西夏人吗?依我说,胡尚书自是常州人,兵粮不足,让常州加赋便是,加赋不够预借便是,寻常州借个百年赋税,还怕没钱粮?凭什么就要坐视延安如货物一般被人传递?常州人是人,延安人便不是人吗?!”
一阵咆哮,胡世将气的面色通红,但偏偏却强行忍住,便是几位相公,一位御史中丞也都无言……因为,就在曲端一人咆哮之时,殿中许多西军出身将领,自王德以下,张景、乔仲福早已经领着许多人向曲端身后汇集,便是素来没了心气的御营都统王渊此时也拉长着脸往曲端那里挪了两步。
换言之,曲端言语看似荒唐,但内里却是不能忽视的意见——关西出身之人,尤其是关西出身的武将,坚决不能容忍延安被世仇西夏人所控制。
“嚎完了吗?!”
就在这时,赵官家终于冷冷出声。“说话不能好好说?非得这般阴阳怪气?”
“臣惭愧……”曲端头皮一麻,赶紧从阴影中走出来,恭敬行礼。“但臣实在是气愤难忍。”
“嚎完了就且等着,刚刚没问你不是不问你,而是没轮到你。”赵玖没有理会对方,只是复又看向了王庶。“王尚书不是还要问一问什么吗?”
“臣已经无须问了。”王庶只是看了眼身侧曲端,便如吃了苍蝇一般无奈。“臣刚刚正是想问胡尚书,他的言语固然有些道理,却可想过我们关西士民是如何看西夏人的?延安是关西重镇、大镇,是陕北数郡核心,在金人手中那是之前金人势大,是活女兵重,确实一时半会没法取,可若是金人要走,将地方与西夏,而朝廷却要坐视……只怕关西人心会不稳。”
“你与曲端此时对延安一事倒是终于一致了。”赵玖终于哂笑,复又去看胡世将。“胡尚书,你也莫要生气,咱们居庙堂以功利论事,是对的。但心里总得明白,咱们从中枢一个大略下去,便是千万士民的身家、性命,总得有取舍……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乱世大局一尘埃,落于凡人之肩,便是山峦之重,指不定既要粉身碎骨……今日这事,无外乎是权衡利弊罢了,若真是不行、不足,便是曲都统再嚷嚷也只是乱嚎罢了。”
“臣不是乱嚎。”胡世将刚要应声,曲端复又抢先开口。“官家,若金人真要弃延安,引西夏人过去,臣愿为先锋,收复延安……延安地理在我,人心在我,西军士卒也断没有在此战中不奋死的道理。”
赵玖只是胡乱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