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使节高守义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会从大宋朝大内接到这么一封简短而又让人惊惶的纸条。
纸条上的内容如此荒诞不堪,如此毫无礼节仪制可言,但偏偏又带着赵宋天子的私人画押,而且是他进入赵宋大内,亲自在那个著名的无名石亭前淋了一炷香时间秋雨才领到的……彼时,一位面容肥白姿态优雅的赵宋玉堂学士亲手将纸条递给了他,还赠送了一本精装的《史记》,根本做不了假。
讲实话,拿着这张千钧重的纸条和那本《史记》回到城西汴河畔的西夏使馆后,高守义一夜没睡,他一度想过要不要就在自己卧室里起一锅羊肉汤,直接把这本书当柴烧,然后把这张纸条塞锅里炖烂,连肉一起吃下去。
但终究不敢。
纸条上来自赵宋官家的威胁是那么直白,他不敢想象自己把事情遮掩下去,结果有朝一日此事出现在大宋邸报上,弄得天下知晓,届时自己该如何自处?
这件事情说到底,其实在于靖康之后的大宋再怎么破破烂烂,再怎么乌七八糟,可尧山战后,这个偌大的国家依然重新站起来了,依然还是当今天下第一大国,于是这大宋的官家依然还是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那个人……真的是全天下最有权势的那个人,北面还是三兄弟一起执政呢,南面就这一个说话算数的。
而这么一个人弄出来的事情,哪怕再荒唐,他这个外邦小国的使臣都得当成一件天大的事情慎之又慎来对待。
于是乎,在一夜未眠之后,翌日一早,这位西夏使臣终究还是唤来自己的代笔,先小心翼翼写了一封奏疏,大约叙述了一遍事情经过,算是给自家国主做了个缓冲。然后,却是着人将这封羞辱意味浓厚的便条外加那本《史记》一起封装到一个严密的匣子里,随着代笔的奏疏一起,快马加急,冲出了建炎五年秋日的东京雨幕。
乃是老老实实的遵照了赵宋官家的意思。
当然了,即便如此,也几乎可以想象,等消息送到西夏的时候,恐怕已经是秋末时分了。
所以,与其期待那位经历了不知道多少位宋辽皇帝的西夏国主做出反应,倒不如把心思暂且放在今年延期到秋末的太学大比与殿试之上,放在预备在冬季铺开的一揽子财政改革方案上。便是从军国角度来考虑事情,似乎也是金人的动向更值得注意一些。
这不是议和不成,然后又到了秋后吗?按往日习俗,金人也该来了。
果然。
也只能说果然,就在西夏使臣的心腹快马加鞭,只为传递一张便条穿越上千里路的时候,宋金之间却在一个预料之中的时间于一个预料之中的地方爆了一场预料之中的冲突……御营后军副都统吴璘负责驻防的鄜州忽然遭遇北面延安府金军的突袭,金军延安行军司都统完颜活女亲自率部南下,他本人的大旗也出现在了前线。
当然了,既然是预料之中的攻势,早有准备的吴璘当然不会吃亏,他在雕阴山口仗着早在曲端时代就经营起来的雕阴山大营,成功阻拦住了完颜活女的攻势,双方在猝然爆的两日激战之后,迅速转化为了战术对峙。
不过有意思的事情在于,接下来,就在宋金在雕阴山对峙期间,已经大大提高警惕的丹州地区(鄜州东侧)却并没有生预想中的接战,反倒是鄜州西北面的保安军、庆州一带遭遇到了金军突袭。
金军偏师明显是逆北洛水而上,沿途攻城略寨。
而猝不及防之下,庆州北部、保安军核心地区被金军连夺数寨,就连保安军主城栲栳寨(后世志丹县一带)都被隔绝消息,驻扎彼处的御营后军统制官郭浩和他的三千野战精锐一时失去音讯。
消息传到鄜州南侧的坊州,在彼处坐镇的御营后军都统吴玠一时震动,却又恍惚难名,一时居然不敢擅自派兵去救郭浩,只是连番向身后长安的宇文虚中、韩世忠、胡寅三名大员出请示。
相对而言,作为一再得到赵官家授权保证的关西大本营,长安方面给出的反应非常直接和迅速,宇文虚中以宰执身份出署令,要求吴玠即刻亲自派兵经鄜州转向庆州方向以求解救郭浩;与此同时,关西五路转运使胡寅亲自北上坊州,接管坊州之余在彼处总督后勤;而延安郡王韩世忠则即刻动员部分兵马亲临同州,以作呼应。
这里必须要多说一句,吴玠的迟疑与恍惚并非是他无能,而是他的思维被军人身份给限制住了,这才被完颜活女给一时打懵了。
要知道,从大的战略上而言,金军是没有理由攻击保安军的,因为即便是占领了保安军,想要转向南下也要面对复杂的地形,和之前大宋与西夏近百年战争中林立起来的城寨……而保安军这种穷乡僻壤,甚至不能给完颜活女那两万多金军主力带来一点后勤补给上的缓和。
当然了,整个陕北都是穷乡僻壤,完颜活女的后勤一直以来都是金军从本国西京(大同)一带转运过来的。
但无论如何,从军事角度来说,完颜活女去打保安军就是在打保安军,真的没有什么战略价值可言。
相对来说,挨着黄河、位于鄜州东面、延安府东南的丹州才应该是被真正关注的地方,金军但凡有南下的意图,不论是占领扩展河西的地盘,还是学之前娄室顺河而下直取关中,都该从此处入手才对。
实际上,去年尧山之战中,娄室率主力沿北洛水南下的同时,正是此时盘踞延安府的完颜活女率偏师沿黄河进军丹州的。
而且大获成功。
所以,从吴玠这个前敌指挥的角度来说,他实在是不能理解为什么活女不来丹州,反而去打保安军。
然而,活女就是没有攻击丹州,就是打了毫无战略意义的保安军。
至于长安那里反应迅速,却不是宇文虚中、胡寅什么的依然完全不知兵瞎指挥,也不是他们忽然就成了知兵名臣,而是说他们身为文臣,结合着金国内乱、粘罕身死的那些讯息,结合着完颜活女引不恰当的兵力配置屯驻延安府的情境,早早就猜到了活女的微妙心态与处境。
这次金军秋后南下,从时间角度来说倒算是一如既往,但却很有可能是完颜活女擅自出兵。
而如果是这样,活女攻打保安军就反过来显得合情合理起来……因为如果没有河东金军大股主力配合的话,活女是不可能真正南下的,也根本就不可能形成什么战略目标,反而是挑起边衅之余顺势吞保安军自肥更现实一些。
接下来的情况验证了这个猜想……整个八月底到九月初,随着活女动攻势,宋军关西大本营匆匆应对,位于陕州的李彦仙也不停传递消息,却都重复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河东金军确系没有大规模呼应举动。
待到吴玠亲自率一万御营后军精锐进入庆州,并重新开始向北与金军争夺坞堡以后,活女用兵的困顿与乏力更是彰显无疑,完全可以说,到此为止,此人擅自出兵一事彻底坐实。
当然了,话还得说回来,被活女给弄得有些措手不及的,却绝不可能只是宋人。
“活女!”
九月中旬,活女擅自出兵的消息传到燕京尚书台,当场便有实权大人物愤而作色,甚至直接将奏疏给掷到了地上。
然而,此人非是别人,却居然是向来脾气就很好,如今更是笃信起佛教的三太子讹里朵,也就是眼下的晋王领都省相了。
这种反差,不免让尚书台议事的金国文武齐齐侧目……唯独有些人是真惊,有些人却是稍一思索便即刻醒悟,讹里朵对活女最为敏感才是理所当然之事。
这里就不得不插句闲话,说一说此时金国的最高权力分布了。
话说,自开国太祖阿骨打死后,因为政治传统、军队配置、血缘关系、皇位更迭、建国功勋等等缘故,金国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形成了三大政治派系鼎足而立的局势,分别是前国主吴乞买派系,阿骨打诸子派系,以及代表了远支宗室利益的粘罕派系。
但是,尧山一战改变了一切,内部矛盾激化之下,前任国主吴乞买忽然中风,然后粘罕顺势囚禁吴乞买诸子,再加上之前他无意间在大名府刚刚夺取挞懒兵权的巧合,却是以一种猝不及防的姿态忽然间便全面压制住了吴乞买派系,实际控制了朝政。
不过正所谓花无百日红,成为实际上掌握朝政权臣的粘罕虽然刻意拉拢分划了阿骨打诸子,却还是忽略了完颜氏近支在政治利益上的诉求统一性,并高看了自己一个偏支宗室对朝政的把握能力,以至于阿骨打诸子忽然动尚书台之变,复又将他杀死,夺取政权。
尚书台之变以后,粘罕派系在中枢彻底烟消云散,粘罕父子被从肉体上直接消灭,其有力部众,如完颜希尹与完颜银术可被收买、控制、兼并;吴乞买派系也因为与阿骨打诸子在最基本的皇位问题上有争端没有被重新启用,吴乞买依然被软禁,诸子形同流放,倒是挞懒、乌野兄弟,还有蒲家奴等人在新皇登基以后被留用在朝。
换言之,此时的金国中枢,小皇帝年纪尚小且不提,却是阿骨打三个大儿子实际掌权,并在废除其余两大派系核心脑之余,收录了两大派系的部分核心人物,以求完成政治平衡。同时,为了完成基本的政治改革,金国中枢还大量启用了辽地汉臣与新降的南方汉臣,以作政治补充。
平心而论,这个结果对于刚刚脱离部落联盟,势必转入汉行体制的金国而言,已经算是了不得的政治大和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