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三年的最后一日下午,兴宁军节度使、御营中军都统制李彦仙在陕州平陆城接到了朝廷送来的年节赏赐,以及借着军中快马送达的最新一期《邸报》。
话说,这个《邸报》在李彦仙这里可就是正正经经的邸报了,因为邸报二字的邸本就是汉代郡国和唐朝藩镇在京都设立的邸,而邸报的本意也一开始就是指朝廷把相关大事讯息贴出去,邸中人抄录了以后汇报到地方郡国藩镇的过程……用在一方节帅李彦仙身上,可不正是返璞归真吗?
闲话少讲,正在平陆监督陕州河北部分军民南撤的兴宁军节度使李彦仙先是认真接了赏赐,又着人好生招待使者,待一切妥当后,却是不顾身侧还有大将邵云,脚下还有川流不息的军士、辎重,直接坐在平陆城头上,就着头顶阳光便打开了这一份邸报……
没办法,这份新鲜送达的邸报比之前大半年所收要厚重的多,纸张也格外宽大结实,结合着上次尚在河北陕州城内见到的那份的‘致谢名单’,他还以为有什么天大之事生呢。
然而,李彦仙从头到尾看下来,却越看越摸不着头脑,因为真没什么超出想象的大事,只是记录的格外详细,而且版面整齐有序一些罢了,但偏偏又忍不住细细去看。
譬如说,上来一整张相关人事调度的邸报,除去朝中官吏调任之余,却居然还有张荣部小吴埽之战的什么战斗英雄表彰。
如某某某一口气取了七颗级;某某某取了一个戴着内衬丝绸葫芦盔的无名级,俨然大将;某都头又驾小船载着火药包先冲港口,功同先登……反正看的李彦仙是心里有点膈应,因为他的功劳比张荣更大,他的陕州兵比梁山泊的水军作战更为勇猛,而且素来更惨烈,却连名字都来不及记下的。
这是事实。
靖康之后,天下尽溃,便是韩世忠和张俊都只是逃走去寻‘新官家’,只有三番五次被上级打压、闲置、弃用的李彦仙死中求活,领着一群溃兵将陕州这个天下要害之地,硬生生从金军手中抠了回来。
而陕州这个地方,左右分陕,南北夹河,本身就是天下要害所在。更不要说,宋军主要野战兵力事实上分为御营和关西兵马,而金人事实上又分为东西两路,这就导致陕州这个卡在四个大方面军交汇点地方要多重要有多重要。
实际上,若非当日李彦仙收复陕州,逼得完颜银术可提前结束他在京西的肆虐,赵玖和小朝廷能不能在南阳立足都不好讲的。
说句丝毫不夸张的话,便是李彦仙从现在开始什么都不干,只要坚持将陕州守下去,那么将来天下第一档的功臣之中,无论如何都少不了他。
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讲,这位兴宁军节度使绝对是有资格在其余所有宋军面前维持他这种傲慢姿态的。
而对张荣部属的升迁、表彰一阵啧啧之后,李彦仙勉强收拾心情复又去看那些政事文书记录,盯着其中几个占据了极大版面的信息看的连连摇头不说,其人翻最后两张,却又不禁愕然。
原来,从这时开始,邸报上居然全都是些与时政无关的东西。
譬如倒数第二张上面有一篇大儒胡安国的什么‘气论’;有一篇什么胡编修写的关于新邸报章程的说明;还有一篇以吕相公口吻,代官家的什么新年祝辞;还有一篇陈枢相写的关于为什么东京城固若金汤的讨论……
而最后一张,更是荒诞。
这张纸上,一半是些狗屁不通的诗词文赋……这倒也罢了,另外一半却是一篇话本一般,然并无署名的故事。
说的乃是淮河水神张永珍,前多少世竟是太古洪荒人物,炎黄部中正经出身,却如何遇得仙人,得授仙法,然后打起仗来,如何轻易便能化出法相高二十丈,又如何斩妖除魔无数,以至于集破灭妖魔兵刃,造出一把十四丈大刀来。最后,刀成之日,此人又如何随黄帝与九黎蚩尤战于涿鹿,阵中斩杀蚩尤兄弟八十一人之五,功莫大焉,所以战后被封淮河云云。
如此荒诞不堪故事,居然放在邸报之上,文武双全的李彦仙当然不屑一顾,但还是忍不住连续看了两三遍,又在心里对着城墙比划了一下十四丈大刀到底有多长,这才意犹未尽收起邸报,并交予身侧幕属,让他们抄录几份,分给下属各路文武官员。
不过,到此为止,城下涌入城中的军队、辎重、百姓还是连绵不绝,李彦仙便只好继续端坐城头,然后继续与身侧枯站了许久的平陆守将邵云交谈。
“太尉,报上可有啥说法?”邵云当然不免有此一问。
“并无多少大事,也就是官家这几日连续巡视了太学、相国寺军坊、慰藉了东京父老之事。”李彦仙继续坐着不动,只是轻描淡写,笑对自己身侧心腹大将。“除此之外,就是又表彰了一番那些梁山泊贼寇的功劳……算是跟上次致谢那群贵人借钱接上了。”
邵云连连颔:“官家辛苦……可俺还是觉得借钱那事荒唐,问了好几遍身边的幕佐才信的。”
李彦仙摇了摇头,却是随口反问:“你是觉得官家借人家钱荒唐,还是觉得这群贵人居然借钱给官家充军费荒唐?”
“都有。”邵云恳切而对。
“我倒是觉得都不荒唐。”李彦仙坦诚笑对。“官家虽年轻,行事也有些轻佻,但抗金之意却是坚定决然的,平素里也颇有卧薪尝胆之态,为了筹军费,宫中几乎停了进项……我几次出入宫禁,看的清楚,情知是做不得假……而如今东京渐渐有起色,富贵人家带着钱回来,他如何拉不下脸来去借贷?”
“官家确是好官家。”听到这里,邵云扶刀一声感慨。“俺常常想,官家跟太尉其实挺像的……”
“这是什么话?”李彦仙难得愕然:“且不说君臣之间如何能擅做比较,便是不说这些虚的,官家与我,年纪、经历、习性皆不相同……”
“俺不是那个意思。”邵云当即认真解释。“只是觉得太尉和官家一般,非但抗金的事情从不含糊,对下属也都是极好的……河阴结义后,官家许了统制官札子直接送入宫内,俺和大哥(绍隆)一起商量着,便是写不得几个字,也该给官家每月请个安,结果官家每次回复都极细致,问俺军中可缺钱,缺军械?士卒家眷可有安顿地方?俺家里人如何?几个孩子可曾嫁娶?不管公私,有没有啥愁的事?这些都跟太尉你平时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