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规微微一怔,舍中他人也都纷纷沉默。
而吕颐浩却继续拢手而叹:“靖康中的事情,那叫国家将亡,妖孽频出。种种事端,放在当时来看,似乎都能说得出道理,而此刻远远去看,却又觉得荒谬绝伦……如父子相争、兄弟阋墙,你能想过宇文相公那种妥帖人当日也参与其中吗?而一旦陷入这种事情,什么荒唐可笑之事不能做出来?但他今日又如何?”
舍中早已经鸦雀无声,自汪伯彦以下皆若有所思,若有所忆。
“还有新党、旧党之争……”
吕颐浩继续立在那张半月前才起的大案前缓缓叹道。“都说南阳城里的吕相公是个三条相公,襄阳城里的许相公是个堆条相公。可正如之前张德远在这白河畔所言,当日靖康中围城间隙,却居然正是这二人催促渊圣更改太学教学内容、赦免元祐党人、将王舒王从至圣先师的陪祀中撤出,以至于东京城内百姓编出段子来嘲讽……我年纪长,记不大清了,那话怎么说的,谁还记得?”
“回禀枢相。”
刚刚回来不久的枢密院新秀万俟卨上前拱手笑道。“彼时下官正在太学中,恰好记得。所谓……不管太原,却管太学。不管防秋,却管《春秋》。不管炮石,却管安石。不管肃王,却管舒王。不管燕山,却管聂山。不管东京,却管蔡京。不管河北地界,却管举人免解。不管河东,却管陈东。不管二太子,却管立太子。”
“是啊,就是这些……真真可笑!”
吕颐浩继续拢手,复又一声叹气。“还有那个妖人郭京的事情,以及之前被宰了的那个宗印和尚的事情,你要说道理,当然有道理……田单被困在即墨,每每决定是否要出兵一定要去占卜问凶吉,然后几处出战全都获胜;便是之前宗留守在河北的时候,每次出兵也要占卜,只不过全都败了……这不都是一个意思吗?所谓非常时期,威信不足,便要拿鬼神糊弄下面人,让百姓安心、士卒鼓气而已。但古往今来,自己搞这些事情把自己都绕进去的,到最后反而把这些当成救命稻草的,也就是靖康中这两遭事了!”
军舍内彻底无声,而吕颐浩说到此处,静候片刻,却又忽然转身,对着陈规陡然变脸:“陈尚书!”
“吕相公。”陈规心下一惊,赶紧硬着头皮拱手相对。
“我问你,你今日这番作,到底有什么用?!”吕颐浩似笑非笑,却是明显呵斥道。“你口口声声说什么靖康中如何如何,但你此时作为,与靖康中那些仗着官家宠信,临大难却坏事的闲人到底有什么区别?!”
陈规瞠目结舌,便要开口解释。
“你不用多言。”吕颐浩嗤笑相对。“你不就是觉得你有本事想作为吗?但官家没让你作为吗?区区一明经科知县,先镇抚使,再兵部尚书,一年变紫袍,这是何等信重?你说你会守城,但南阳此时才是陪都所在,官家与中枢所在,不是正交予你了吗?!这几日不是渐渐往南阳城中调兵了吗?之前数月间,不是早就许你随意征民夫改建城防了吗?至于前线军事大局,枢密院几十号人,就在这军营中吃住,日夜不停,什么法子我们没想过?便是今日之事,要不要去支援,也不过就是缺一个决断罢了。哪里就轮得到你在两个枢相和一整个职方司面前撒泼质询?!”
“下官惭愧。”陈规面色通红,尴尬相对。
“你也不用惭愧。”吕颐浩继续拢手冷笑。“若放在以往,我拼了这相公不做,也要将你撵出朝堂去,但官家认定了南阳城将来还要靠你,便暂且容你便是,且看你如何用心守城……赶紧去调你的兵吧,莫要负了官家信重。”
陈规无可奈何,只能恭敬俯称是,然后告辞离去。
且说,正所谓一物降一物,陈规也是年近六旬,又是兵部尚书……实际上此时军舍内也就是两个枢相年纪比他大,官职比他高,能教训他。但偏偏陈规作为官家新宠,汪伯彦那种性子如何会得罪他?所以最后倒是落入以严苛、粗暴著称的吕颐浩手里了。
却也不算意外。
而陈规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军舍内复又喧嚷争论如前,吕颐浩也闭目养神如故。
倒是之前一声不吭的汪伯彦看着那大案远端空着的椅子,不由微微皱眉,便低声叫住了万俟卨:
“官家出去多久了?都有谁陪侍?”
“已经出去一个时辰了。”万俟卨赶紧恭敬做答。“只有吴夫人戎装佩刀相从,刘副统制(刘晏)引班直相随,小林学士作伴,据说是见到天气甚好,又是重阳节气,便往豫山登高去了……说不得正在遥思二圣。”
“哪里是遥思什么二圣,乃是做决断去了。”汪伯彦叹气相对。“你年轻腿脚好,且去山上候着,等官家一起回来。”
“喏。”万俟卨巴不得领这个差事,便即刻应声而去。
而汪伯彦看着万俟卨匆匆而去的背影,却也是摇头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