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音色听得庞雨心中咯噔一声。
里长大喜推开面前几人,看到外面站着一个魁梧汉子,不由笑道:“这才是公道价。”
方才叫七钱的人狠狠瞪那魁梧汉子一眼,“徐愣子你如此乱来喊价,日后没得把大家都逼得没路走。”
徐愣子反而骂道,“我管你妈的,老子等银子用!”
“谁不要银子,你要坏规矩,咱就偏不让你挣,我出八分呢!偏不让你…”
“七分。”
“六分…”
“五分!”
代板见那徐愣子志在必得,另外一边那册书又出来了,其他代板都跑去争抢,生怕两头落空,只得抛下一句,“好你个徐愣子你等着。”一群代板丢下里长围去了册书那边,徐愣子面无表情钻进了里长的笼子,等他把上面木枷带好,几个衙役再把那木枷固定在站笼上,一个快手招呼庞雨帮忙提起几条粗铁
链,一边挂一边骂道:“你姥姥的徐愣子,谁他妈的准你来代笼的,还五分银,你他妈要脸不要,阻着大伙财,老子今天给你多来几条铁链。”徐愣子一声不吭,本来代板代笼都是掌刑的衙役捞外快的地方,那些代板的人都得给孝敬,这样衙役行刑就打个响,否则的话衙役下死手,代板也没几条命去赚银子,所
以这一行也是有行规的。
唯独最近出了这个徐愣子,根本不讲规矩,扰乱市场不说,还不给衙役银子,无奈他皮糙肉厚,衙役上次一顿扎实板子下去,睡了几天又起来了。快手想到这里心头火起,对着徐愣子猛蹬两脚,徐愣子头颈已经被固定,下盘站立不稳,一脚踩了个空,那快手乘机将木板抽走一根,本来木笼下边就只有两条踏足板,
这下只剩一根,徐愣子被木枷隔着,看不到下面,只是一脚踏实,另一脚到处乱挥片刻,知道被抽走了,也不说话,把脚踏到了四周的圆木上,只是费劲一点罢了。
快手锁好了站笼后又对徐愣子骂道:“站笼子便罢了,下次要是代板你还敢来乱抢,老子…”
“某要银子,有代板非来抢不可,你要有那把子力气,就把某打死算球。”快手一时气结,庞雨心道这徐愣子果然楞得可以,油盐不进又软硬不吃,反正要抢到生意。这时册书也找好了代站笼的人,却比里长多花足足二钱银子,要不是这个徐愣
子捣乱,代板和衙役都要多挣一些,于是代板们纷纷围在徐愣子旁边,对着不能动弹的徐愣子大骂。
八字墙边吵吵嚷嚷,庞雨几个衙役办完站笼,又匆匆赶回大堂等着分派差事。
在月台下站好之时,只听县丞对杨芳蚤道:“逋欠多的几个里,还是要牌票去,不动点真章,那些刁滑花户不会痛快交清。”
杨芳蚤点点头,朝下面扫视一圈,一个人也不认识。杨芳蚤在桐城没有任何人脉,因为短期任职,也不打算展自己的势力,他基本依靠原有的权力结构,也就是县丞,就给县丞让利道,“周大人对衙中人事清楚,便请周大
人调派几个得力者再去这几个里走一趟。”
县丞指着庞雨几人道:“前面站这几人都是办事稳妥,又有些才干的。”
杨芳蚤看也不看庞雨等人,只对县丞点头道:“那本官便写呈头给户房,安排这几人下乡比较钱粮。此次秋粮征收,便要请周大人多操心。”
……“桐城县为比较钱粮事,遣役庞雨、阮劲传递,后照开欠粮花户,严催亲自贲单赴柜,将六年七年分应完钱粮照数全完,以副宪限,并缴由单,查核销号。计开南塘里花户
三名:刘盘阮中都孙田余。崇祯七年八月五日代知县事杨芳蚤;票牌押定限三日销缴”
庞雨恭敬的双手接过牌票,看到下面的大红印章微微一笑,对着桌后的唐承道:“谢过唐大人。”唐承抬头看看庞雨,嘴唇动了一下,最后却没说话,只是漠然的挥挥手,示意庞雨离开。这唐承上次挨了一顿结实板子,可算是伤筋动骨,更重要是在整个衙门面前丢
了脸,一直便在家中养伤,从不抛头露面,其他大多数挨打的衙役也多半如此。这次杨芳蚤上任却是一个机会,虽然只是代理的,但毕竟权柄换了一个人拿着。杨芳蚤与他们无冤无仇,自然不会无缘无故的打人板子。所以此时复出既安全又不突兀,
唐承虽然伤没好利索,但也坚持着出来上班了。
只是唐承受此一劫,目前行事十分低调。但又放不下面子去讨好同僚,所以体现出来是一种漠然。
庞雨当然不会真的同情唐承,小心的把牌票收好,便去快班寻那阮劲,此人以前是个马快,催缴钱粮方面一把好手,这次牌票是两人同往。
到得仪门外的甬道,何仙崖已经候在那里,他匆匆迎上来,“二哥,唐大人午前说的话,你可听明白了。”
“好像明白了,他那意思把比较钱粮的事情办好了,后面还有好差事,但我听说比较钱粮就是最好的了,还能有啥更好的差事。”何仙崖语气焦急,“我的二哥嘞,遭催缴的都是些破落户,虽说下手狠点也能捞得些,但跟那好差事比起来,不过是蚊子腿上熬油。唐大人方才说的好差事,便是秋粮征收
,只要你把催缴的事情办好了,这秋粮征收的时候,让你分一个柜夫…”
庞雨哦的一声,“那柜夫是守啥柜子的?”何仙崖一脸无奈,有些无从说起的表情,好一会才道:“到时兄弟来帮衬你些,二哥就知道了,这可是多少积年书手都得不到的,唐大人对二哥真是看重。但要得把催缴
的事情办妥,若了牌票还催缴不齐,在堂尊那里落个办事不力的评语,便什么差事也没了。”
庞雨信心满满道,“既然接了这差事,那便一定要把钱粮收缴齐全,三弟与我同去否?”
“二哥只要说了,我自然一定要去的。”
庞雨看看快手房低声道,“大哥今日回来当值了,万一他那边有差事要你帮闲…”
何仙崖几乎没有思考便回道,“大哥走路还不利索,我估摸着快班和刑房都不会给他派差事,应是无碍的。”
何仙崖说完也转头看了快手房一眼,今日焦国柞回来上班,对他们二人也没有好脸色,早堂过后便待在快手房中。
“大哥可有找你说话?”
何仙崖摇摇头低声道,“方才我在门口听大哥与人说话,大约当日二哥你称赞县丞之事,传了些到大哥耳中,他心中不太痛快。”
庞雨沉吟片刻后微笑道,“此事慢慢再说,那便有劳三弟先与我去南塘里催缴钱粮。”
……
南塘里孙家坝,村庄中传来阵阵狗吠。
“嘭”
虚掩的门板被重重踢开,三名帮闲如狼似虎冲入院中,院中一阵鸡飞狗跳。这里是桐城南边的南塘里,庞雨下乡出差的第一站,也是桐城县春税欠得最多的一个里,总共派出了两名衙役,庞雨带帮闲两人,阮劲带帮闲三人,加里长和里册,总共
九人的下乡队伍,领头的是快手阮劲,一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壮汉,和他相对应的,他那三个帮闲也都是面相凶恶的角色。
这家欠粮的花户一家人有五口人,其中三个小孩,看到穿皂隶服的人进来,女人已经吓得软倒在正屋中。阮劲大摇大摆直入正屋,冷冷的打量了一下屋中陈设,正屋中只有一桌两椅和上一个牌位,阮劲将腰刀一把拍在桌子上,震得地上那女人一抖,阮劲对这结果很满意,
大马金刀往椅子上坐去。
“咔擦”一声响,椅子竟然被坐散了架,阮劲哎哟一声仰天摔倒在地。
庞雨刚刚踏进门槛,见状心中好笑,连忙过去拉起阮劲,阮劲骂骂咧咧把那椅子踢开,另寻了一张竹凳小心翼翼的坐下,气势顿时不如方才。
南塘里离县治并不远,庞雨他们已经催缴两家,这是第三家花户,户主叫做孙田余,庞雨看屋中陈设,可算家徒四壁,催缴的难度不小。不过有阮劲在,庞雨不太担心,此人快手出生,这次的牌票是自己花银子买的,户房所以卖给他,是因为阮劲以往催缴钱粮甚为出色,但凡遇到这种有任务压力的催缴,
他们便愿意卖给阮劲这种狠角色,双方都能得益。阮劲的几个帮闲都涌入正屋,庞雨看有些拥挤,便退出正屋进了院子,四处打量一下,只有三间草屋,屋子都是泥土墙,很多地方剥落了没有修补,院墙是柴枝搭的,院子里堆了些柴火,西南角还有一棵草树,上面还捆着些干稻草,只剩了小半树。确实不是有钱人家,放在后世就是扶贫对象,但古代可没这一说,他们拖欠衙门钱粮一点
不稀奇。
孙家的三个小孩怯怯的躲在草树边,都害怕的看着院中的陌生人,确如何仙崖所说,乡里人更怕衙役。
里长叫过那女人:“孙家的,叫你当家的出来。”那女人一脸愁容,犹豫半响进去扶出来一个病恹恹的男人,看起来起码有五十多,但庞雨已经有点经验,古代人营养不佳,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估计实际应该是三十
来岁。
里长过去骂道,“孙老二,我跟你说什么来着,钱粮拖着能拖没了不,你不自己交,官爷就上门来收,我看你今日怎么收场。”
女人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没银子啊,吃的都没啦,都换药啦…”
孙田余无人搀扶,跟着软倒地上,靠双手支撑着身体,灰白色的嘴唇轻轻颤抖,看着地面一言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