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沉吟着又说道:“小野,这两个人给你酒楼的股份,恐怕不是看中你那一点小手艺,纯粹是知恩图报,也算是好人。你一个学生,当什么酒楼经理?我看还是算了吧,谢谢人家,然后好好读书。”
母亲也说:“你不是在韩老板的饭店帮工吗?你走了,韩老板怎么办?那女娃对你那么好,你总不能不打声招呼吧。”
我又看向风君子,风君子眼睛望着天花板不搭话,我只有自己说:“你们听错了,其实酒楼的经理不是我,就是紫英姐。他们请紫英姐去当酒楼经理,紫英姐也答应了,我还是去给紫英姐帮忙。”
父亲道:“如果是那样,也是应该的。不过,不要耽误学习,还有那些股份,我看你就别要了。”
母亲又说:“股份?就是分红吗?如果他们实在想给,你也不能要太多了。”
风君子终于把眼光从天花板上收了回来,笑道:“现在酒楼还没开业,你们倒先商量起来了。这件事也不是石野说了算的,继续给韩老板帮忙也是应该。还有,既然是帮工,拿工钱也是应该的,石野不拿工钱,拿点红利也说得过去。股份石野应该要,这是古代圣人孔子教育的……”
风君子最后这句话别说我的父母和妹妹,就连我也听糊涂了,我拿股份和孔子有什么关系?只听父亲问他:“你们都是有学问的人,我读书不多。可是,小野这件事和孔圣人有什么关系?”
风君子:“给你们讲个故事吧。孔子有个学生,做了件好人好事,对方答谢他,结果他拒绝了。孔子知道了就把他批评了一顿。为什么呢?这个道理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人们都说善有善报,那么所作所为就要让老百姓相信这一点。当然石野做好事不是为了好处,但如果做好事的人总是没有好报的话,那岂不是对不起天下好心人了?孔子不是要学生收人家的东西,而是教他学会‘善报’的道理。只有这样,才能渐渐的让世风善报善人。所以,我认为石野一定要接受酒楼的股份,否则对不起圣人的教诲。”
风君子的话乍听起来在耍嘴皮子,但仔细想想道理却很深,而且帽子戴的挺大的,听得我的父母直眨眼。父亲挠着头说道:“读书人有读书人的道理,既然这样,我就不多说了吧……”
风君子又笑道:“你们是不是怕他耽误学业?放心好了,石野这学期学习进步多了,老师都认为他能考全班第一。”这句话说得我们全家人眉开眼笑,酒楼的事情也就这么含糊过去了。和风君子一搭一唱可真不简单,我脑门上都快冒汗了。
本来风君子和我打算马上就赶回去,可是我父母一定不能让我们饿着肚子走。等到吃晚饭恐怕来不急了,母亲擀了两碗荞麦面,每个碗里渥了两个鸡蛋,用自家的蚕豆酱一拌,味道也是很香的。
吃完面,我和风君子就出门赶回芜城。经过昭亭山脚的时候,风君子停下脚步看着山上,神色十分的复杂。我问他怎么了?他若有所思的说了一句:“我在想,是否真的是草木无情?”这句话不是对我说的,是他在自言自语。
……
一九九零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九林禅院的法源方丈终于讲完了全部三十二品《金刚经》。这天法会结束后,法源把我单独留了下来,坐在那里问我:“石野,你今日在芜城修行人中已是大名鼎鼎,而我去年初次见你时,你还是普普通通。这一年,看来你的奇遇不少。”
俗话说一字可以为师,我听法源讲了一个月的经文,无论如何也要客气一点:“大师,那次的事情,是个误会。”
法源摇头:“也不能完全算是误会。我当时在山中见到你,你浑身神气衰弱,而背后的山神像有阴物附身,我这种修行人,无论如何是要出手的。我和我大师兄法海不一样,在世间修禅,总要问世间的事情。这一点,倒和我二师兄法泠有几分相似。”
法源提到了他的二师兄法泠,也就是解放前的抗日英雄王金泠。我附和道:“贵庙法泠大师的事迹,芜城人人尽知,我也是十分敬仰。大师,多谢你这连日来为我讲解经文,我也收获不少。”
法源:“请你到九林禅院来,事出有因。一是因为我师弟法澄大师与他人有约,二是我本人也欠你一个人情,上次在昭亭山贸然向你出手,是和尚不是。我问你,耳神通中的声闻成就,你得到了吗?”
我点头:“得到了,第一天就得到了。”
法源:“那我这个人情就算还了,你还真是福缘不浅。昭亭山的事,另有高人插手,贫僧就不过问了。只是我师弟法澄的事,你可要小心应对。”
我听的一头雾水,因为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法澄有什么事要找我,不解的问道:“请问法澄大师究竟有什么事要找我?难道以九林禅院众位高僧的神通,还解决不了吗?”
法源道:“我师弟法澄,从小心性与别人不同,他找你,不是为他自己,是为我的师兄法海。法海师兄禅功深厚,入定五十九年有余,可是法澄却认为他丢了,想把他找回来。他日前在市井中偶遇顽童开口喝问‘僧从何来?’,就又想到了师兄法海。那个少年告诉他你能帮他找回师兄,但是修行不足而且正经历人间劫数,所以他才会在暗中帮你,也请你到九林禅院听闻佛法。他从小在寺中长大,总觉得世人都应该与佛有缘。”
法源的话不仅没有解开我的疑惑,反倒让我觉得像听见天书一样。法海丢了?我能把他找回来!风君子为什么要对法澄说这样的话?
“法海大师不是仍然好好的在寺中定坐吗?我怎么能把他找回来?”
法源:“法海师兄定坐几十年不问世事,这其间天下几多反复。这是他的修行,我虽然也觉得有点不妥,但也不敢擅自破坏他的修行。我师弟法澄与我不同,他总觉得佛说的禅,不应该是法海师兄那样的修行,所以总想把他找回来。师兄在禅定中又如何去找?这不是把他叫醒那么简单。如果他求助于你,我希望你能小心应对,多余的话贫僧就不说了。”
……
“风君子,你搞什么鬼?你居然告诉法澄我能找到法海!我怎么找?”这是当天夜间,我又一次在状元桥与风君子阴神相会。这一天是我们约好的,因为法源的《金刚经》讲完了。
风君子:“你不试试怎么知道能不能办到?其实我和法澄一样好奇,那老和尚一坐几十年究竟想干什么?我敢肯定他没有成佛,连鬼子进村、师弟战死都不动一下,真的是丢了吗?”
“你好奇你怎么自己不帮忙,而是要我来?”
风君子:“你上次和我说了天下宗门大会的事,我也去打听了。打听的结果你猜怎么样?上一届天下宗门大会,斗法夺魁的居然是九林禅院的法海!法海修为超越当世之后,居然选择了不问人世,这是一种什么修行?我当然感兴趣!而明年的宗门大会,你知道夺魁者将会是谁吗?”
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张先生,结果张先生不让我问。听到这里我反问他:“难道会是七叶?”
风君子:“如果七叶参加宗门大会,那么无疑将是天下第一。”
“你就那么敢肯定?像守正、活佛这些人,修为难道还比不上七叶吗?”
风君子笑了:“宗门大会我虽然是听你说的,但是我后来打听到的规矩比你多。每一次宗门大会都是同辈弟子之间的交流,长辈是不出手的。比如说,明年的宗门大会,是像正一门的泽字辈、终南派的七字辈、还有张枝这些弟子出手。和曦、和尘、登峰、登闻、法澄、法源甚至包括尚云飞、张先生,都不会与晚辈动手。而守正真人、葛举吉赞活佛这一辈人,上一届宗门大会的时候就没有出手。那些人动手,谁也不是七叶的对手。”
“原来如此。那这和法海有什么关系?”
风君子:“六十年前的天下第一,和现在的天下第一,究竟会有什么不同?这就是我想知道的关系。而你帮法澄找师兄的事情,现在不急,只要在宗门大会前后就可以了。你不知道怎么找,其实我也不知道。佛门的修行与你我不同,但有一层境界是类似的,就是你即将要面对的真空天劫。这重天劫你不用在修行中过,法海的事情也许就是你的世间人劫。既然是人劫,你多问也没用。……好了,此事暂且不提。今天你的三十二品《金刚经》都听完了?”
“都听完了。”
风君子:“《金刚经》在说什么?”
“我觉得——其实什么都没说。”
风君子:“哦,那你都听见什么了?”
“佛字自己在经文中讲的——若以色见我,以声音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可见如来。如来既然不可见,当然就什么都没说。”
风君子:“何谓如来?”
“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
风君子眨了眨眼睛:“那怎么办啊?佛又是怎么说的?”
“佛最后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风君子:“如何理解‘有为’二字?”
“世上一切可见,可知,可触,可闻,可思议,都是有为。”
风君子叹息道:“看来你是真明白了,我也明白了,讲经的法源也明白了。可是看你的样子,也没有成佛呀?”
“我当然没有成佛,法源也没有。”
风君子:“你我的明白,都是经文义理上的明白,并不是真正的求证与悟道。有时候听和尚讲佛法,就感觉象是在听党政领导念为人民服务的言稿一样。外行人谈修行,往往容易犯这个错误,他们谈的头头是道,却只是空谈而已。说它好,说它坏,说它有,说它无,倒底要自己先进来才行,否则说再多也没用。就拿我教你的‘破妄’来说,世人可以用千言万语来谈‘妄心’如何,但自己没经历过,终究没有真正的体会。”
风君子提到了破妄,我也想起了正经事:“风君子,经文也听完了,我是不是应该去接柳依依出妄境了?”
风君子:“时间已经到了,不过还有一件事情要先办。石野,明天你陪我一起去找一趟韩紫英,我有一件事要和你们两个人商量,商量完了,你再去接柳依依。”
“为什么?这和紫英姐有什么关系?”
风君子:“你想过没有?如果柳依依能够离开昭亭山,你打算让她如何在这人世间立足?”
风君子这一句话把我问愣住了。我以前还真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假如柳依依能够离开昭亭山,她又能以什么身份重新回到这人世间呢?
……
“老板娘,如果知味楼开业,你会不会帮石野的忙?”这是第二天午饭时间,风君子问紫英姐的话,我也坐在一边。
紫英姐:“那我当然要到知味楼去,张枝说这家酒楼的经理还是要我来做的。如果是石野的酒楼,我愿意做这个经理。”
风君子:“那我就叫你一声韩经理。请问韩经理,你去了知味楼,这家石记饭店怎么办?就这么关门算了吗?”
韩紫英笑了,她看着风君子:“你这么问我,就是心里有打算了。你打算用这个地方做什么?”
风君子:“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一点就透。这家店铺我想借来用用,饭店是不开了,我想开一家茶室。”
紫英姐:“难道绿雪前辈答应你了?”
风君子脸色一暗,摇头苦笑道:“没有,她一直不肯。但这间茶室,也是给柳依依准备的,她若再入人世,在这芜城中,总得有一个立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