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成跟郁璇见面,已经是他来到抗洪前线的一个星期之后的事情了。
这一个星期,他过得可谓惊心动魄。这一波洪峰来得极其凶猛,湘江中下游几乎全线告急,岌岌可危,不是这里出现管涌就是那里溃堤,或者这个县被淹了,那个镇遭遇了特大泥石流……这一个星期以来,他呆在直升机上的时间比呆在地面上的还多,除了睡觉和给直升机加油之外,基本上都是在天上飞,一次次驾驶直升机穿越漫天乌云,顶着飞箭般的大雨和从舷窗外狠狠划过的闪电深入灾区,将被困的群众一飞机一飞机的转运到安全地带。作业强度太高,他的体力和意志都被透支了,有时候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就睡着了,但只要集结号一响,他就会马上跳起来拿起飞行帽冲向停机坪,那动作比猎豹还要快!
现在,这波洪峰已经消退,上级大慈悲,允许他休息一天,于是他坏话在不说就跑来找郁璇了。
郁璇现在在益阳医院里。萧剑扬将她从洪水中救出来,安置到安全地带之后,她的孩子起了高烧,军医给的退烧药一点用都没有,郁璇慌了手脚,向军队求助,在军队的帮助下,她将孩子送到了益阳人民医院,昼夜不离的照料孩子,所以郁成找到她的时候她眼里布满了血丝,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怎么样了?”郁成看着插着针管熟睡的小不点,再看看熬得两眼通红的姐姐,鼻子酸。
郁璇疲惫地说:“已经退烧了,不过医生说她还有肺炎,要住院治疗一段时间。”
郁成说:“好好的怎么会患上肺炎呢?”
郁璇说:“我也不知道……我不是一个好妈妈,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
郁成见她这么伤心,有些心疼,柔声说:“姐,你别难过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唉,这孩子才这么大一点,却要受这样的罪,我看着心里不好受。”
郁璇眼角泛起泪光,握着孩子小小的拳头,眼泪一滴一滴的滑落,滴在她的手背上。
郁成用额头贴着那个小不点的额头,感觉温度还算正常,他也就放心了。他随口问:“姐夫呢?家里都让水给淹了,他也不回来一下吗?”
郁璇说:“他前天就说要回业了,但洪水把公路给淹了,想回也回不了。”
郁成叹气:“这该死的洪水,真的是害人不浅!”
郁璇擦掉泪水,情绪稳定了一些,拿出一袋不知道在哪里买来的桔子,挑了个最大最黄的剥开,将一半递给郁成。这些动作熟极而流,俨然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她从小就是这样照顾他的,这辈子都改不了了。她打量着郁成,只见昔日的淘气包已经变成了铁骨铮铮的男子汉,一身再寻常不过的迷彩服穿在他的身上,完美地衬托出军人的硬朗与刚强……弹指一挥间,六年时间便过去了,她的弟弟从一个青涩懵懂的少年变成了硬朗得如同精钢打造的职业军人,她都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他现在在干什么?”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郁成,她总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萧剑扬————他入伍后第一次回家探亲时的样子,跟郁成何其相似!所以她不由自主的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只是一开口就后悔了,她这是干什么呀?她已经嫁人了,孩子都有了!
郁成说:“你问我们队长吗?他病了。”
郁璇心里一紧:“病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郁成说:“一个星期前他冒雨带着你们撤离县城,撤到安全地点,回到长沙之后就病倒了,又是重感冒又是高烧又是肺炎,到现在都没好。”
郁璇揪心:“他是因为淋雨生病的吗?”如果是,那她就要内疚了,萧剑扬是因为将最后一件雨衣让给她,自己淋了大半个小时雨……
郁成叹气:“他现在的体质很差,淋点雨吹点冷风都可以生病,而且一旦病倒,就很难痊愈。”
郁璇脱口叫:“怎么会这样?我记得他的身体一直很好的!”
郁成说:“都是这些年在军队服役时落下的毛病。姐,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郁璇咬住嘴唇,神色有些挣扎。看得出她很想去看看萧剑扬的,但有太多太多的牵绊让她迈不出这一步,比如说躺在病床上那个正在受病痛折磨的孩子,比如说得知家被洪水淹了,急得嘴唇都起了燎泡,不顾一切地要赶回来的丈夫……
孩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抽搐了一下,然后放声大哭。郁璇马上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轻声哄着,安慰着,眉宇间的挣扎已经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母性的温柔。好不容易才把孩子哄睡,她抬起头,对郁成说:“我就不去看他了,你代我向他问好,让他注意身体,不要逞强,有病就要治……”
郁成打断:“姐,你真的放得下他?”
郁璇神色变得苦涩,嘴唇翕动着,半晌才挤出一句:“放得下又如何,放不下又如何?我等了他整整十年啊……够了,真的够了。”
郁成默然无语。萧剑扬不会知道,但他却知道姐姐这十年来一直都在等萧剑扬,等得很苦,而萧剑扬却像是在世界上消失了似的,一个电话,一封信都没有,她真的等不下去了,再多的爱意,也让这太过漫长的等待给消磨得一干二净了。也许她的等待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吧,现在她已经嫁人了,这个错误也算是被纠正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