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爸走了,她应该轻松的,却半分感受不到。
话都说开了,该觉得自由的,也半分感受不到。
眼前突然多了一束光,车灯的光,就照在她身上,涂南扭头看过去,看到一辆车停在前面,刚才竟没注意。
她眯眼,站起来,这车有点眼熟。
车灯熄了,车门打开,又被甩上,石青临披着昏黄的路灯走过来,“我怕再不打灯,你可能会在路边睡着。”
他身上穿着西装,几天不见,头短了一些,露出眉峰,和下面一双眼,眼神锐利。
涂南看到他的一瞬没说出来话,脑子里一下回忆起太多事,全是那晚醉酒后乱七八糟的经过,好一会儿才问:“你怎么在这儿?”
“等你。”
“等我?”
石青临抬腕看表,“我等了你一个小时带四十三分钟了。”
听起来是段很长的时间,毕竟他总是那么忙。
“等等,”涂南忽然觉得不对劲,“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当然是方阮的功劳,但石青临不能直说,方阮给安佩地址的时候特地叮嘱了,最好不要让涂难知道,说涂难最近心情不好,不想惹她生气。
石青临料想她也是心情也不好,虽然不知道生了什么,但那晚她肿的脸和红的眼都还刻在他脑海里,笑一下,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只要有心,总会找到的。”
涂南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叫他特地跑来找她,不自觉就想歪了,“你不至于吧,我那天喝多了才要推你下河而已。”他看着也不像是那种睚眦必报的人啊。
石青临抹了一下唇,还是没忍住笑,这人有时候也挺天马行空的,难怪刚开始认识的时候就觉得她有意思。他走到车边,握住门把,歪一下头,“上车吧,我有话跟你说。”
涂南摸不准他要干什么,没动,“你有什么话可以在这儿说。”
“可能会有点长。”
“那就长话短说。”
石青临看着她路灯下的剪影,点点头,“那好,我想跟你合作,够短吗?”
“……”够短,但不够明白。
他拉开车门,“还是上车吧。”
总数将近万份图片,早就被删选过一遍,现在能到他眼前的都是被认定是精品的一部分。
他花了几个小时,没有一点遗漏地看完了每一张,但看完了就看完了,心里没什么波澜。
他解开衬衫领口的纽扣,慢慢的,呼出口气,仰头,靠上椅背。
门被敲响两下,本也没关,所以这只是提醒性质的敲门,安佩走了进来。
“怎么样,选出你满意的作品了?”
“没有。”他说,闭着眼,捏着眉心,缓解视觉疲劳。
“那就是选不出来了。”安佩气鼓鼓的,“选不出来就算了,还被人骂一顿。”
石青临拿开手,睁眼,看了过来。
“有个人写信来意见栏,把我们给好好骂了一顿!”
“是么?”石青临看她憋着气,脸都涨红了,看来很严重,“怎么骂的,叫你这么生气?”
“意见栏里,你自己去看!”
官方意见栏是直接投向安佩的,由安佩经手之后把有用的意见反馈给他,这是惯例,很久没有什么有用的意见反馈上来了,今天居然来了个骂人的,也算是别开生面了。
石青临坐正,移动鼠标,点开了官网上的意见栏。
果然,真有洋洋洒洒的一大通。
他粗略一览,对方骂了比赛,骂了官方。
用词挺不客气的,甚至算得上尖酸刺耳,甚至说官方比赛办成这样是“社会败类”。原来这个词是这么用的?
倒是说了句好话,就一句:游戏还算好玩。
石青临没生气,反而看笑了,“看来这人对我很不满啊。”
“他懂什么呀!”安佩忍无可忍,“他以为做个游戏就跟他在键盘上敲敲字一样简单啊,键盘侠!张口就来,真不怕闪了舌头!”
石青临明白她的感受,他每天没日没夜地工作,连带身边的人也都跟着一起忙。比赛这个方案是他那天临时想出来的,的确有点匆忙,如今没有选出心仪的人选已经很无奈,又被人指着鼻子骂一通,是谁都有怨气。
他没有,是因为他看过太多了。从游戏问世,到如今,刺耳的声音听过太多,也就不觉得还有什么是刺耳的了。
他居然把这篇指责都耐心地看完了,鼠标一直拖到最后,忽而一顿。
安佩还在说:“真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过这么多意见,难听的话也听了不少,就看这人特不顺眼,怎么就那么自以为是、张牙舞爪的呢!”
石青临忽然轻笑一声。
她顿时更气了,“你还笑得出来?”
石青临抬起头,“你看到最后了吗?”
“什么最后?”
电脑屏幕被他的手一拨,转向安佩。
一张照片映入眼帘,在画板上,又似在墙壁上,古朴的赭映着宁静的灰,彩衣飘带,云鬓霞飞,形象斑驳安静,色彩却似隐隐流动。
安佩一愣,“这是壁画?哪儿来的?”
“附件里的。”石青临手扶着屏幕,转回去,又看一眼那壁画,之前的疲乏一扫而空,“马上查他的账号。”
安佩看他表情认真,没有耽搁,收起一身的怨气,去看意见栏的账户。
要在《剑飞天》的官网留言必须要登录相应账号,都是跟游戏互通的。安佩本还以为要给相关的同事去查,多少是要费点事儿的,没想到一点出那个名字就觉得分外眼熟,嘴里“咦”了一声,想了几秒,伸手去口袋里掏手机。
很快她就翻出微信聊天记录,又看看屏幕,再三比对,眼睛都瞪大了一圈,“什么鬼啊,这不是方阮的账号吗!”
※※※
涂南左右各提着一只大行李箱上楼。
她住的房子比较旧,也不是小高层,连个电梯也没有,天气太热,好不容易到了屋门前,人早已是汗流浃背。
门上还贴着去年的对联,上次走的时候恰好是腊月,她连春节也没在家过。
涂南掏出钥匙开门,手下一拧,锁就开了。
她不禁停顿一下,她爸临走的时候怎么都不给她把门锁严实?
仅仅是这几秒间的停顿,她再看这扇门时已觉出不对,手握在门把上站了很久,直到楼道里闷热的空气又在她身上蒸出一层汗,才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推开了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光从窗户外面照进来,拖到沙边上,变成了一小滩的昏白。
涂南放下行李箱,眼睛看着沙上坐着的人。
隔了几步远,彼此对视着。
终于,还是她先开口唤了一声:“爸。”
涂庚山不知坐了多久,听到这一声才动了,从沙上站起来,问:“涂南,你从哪儿来?”
“……”涂南喉咙动一下,不答。
这句话问出来,她就知道回答已经没有意义。
涂庚山朝她走近两步,“说话!你是从哪儿回来的?”
音调高了,语气也变了。
涂南抿了抿唇,没看他,“您肯定都知道了,又何必再问呢。”
不知道又怎么会在这里守株待兔。
涂庚山死死地盯着她,鼻间的呼吸一下就沉了,胸膛都起伏起来,“那我问你,你是不是把壁画给画错了?”
涂南眼神飘一下,“是。”
“你还从徐怀的临摹组里退了?”
“对。”
突兀的一声响,从耳根处炸裂到脑海。
涂南脸歪在一边,半张脸一阵麻木,而后才一丝一缕蔓延出火辣辣的痛感。
慢慢转回头来,涂庚山的那只手还没放下去。
“你忘了当初是怎么进徐怀组里的了是吧!好不容易跟在人家身边,没有学到一点好,画错了还有脸躲起来!”涂庚山喘着气瞪着她:“亏你方阿姨还说见到了你是幻觉,要不是我托人联系上了徐怀,你还想瞒我一辈子了!”
涂南耳朵里嗡嗡作响,舔一下嘴角,似乎破了,她的眼神也凉了,“我瞒你不就因为你这样?”
涂庚山手臂又是一抬,却没能落下来。
几根手指牢牢扣着他的手腕,涂南说:“爸,我已经二十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