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思空策马一口气冲出了城。一路上无人敢拦他,他眼中也看不见任何人,无数思绪驳杂于脑海中,令他头痛欲裂。
出城后,他不断催动着马儿跑得飞快,也不知跑了多久,夹着马腹的双腿已然在抖,绷直的腰身更是酸麻难忍,但他不肯停下,那极速的奔驰仿佛能将自己融化进风中,让他如一缕青烟,了无牵挂地消失于天地。
人若当真如风一般洒脱自由,那该多好?
他漫无方向地跑着,似乎只要能逃离身后那座令他揪心的城池,去哪里都无所谓。
燕思空就这样一口气跑出了十几里路,直跑得浑身酸软,心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右手也快要无力拽住缰绳。
突然,前方的路上出现了一个少年,正背着一大摞干柴往山下走,一人一马距离不过十数丈远,燕思空如梦初醒,一把勒进了缰绳,马儿嘶啸一声,前蹄猛地原地弹起,马身几乎直立,在那小樵夫惊恐地目光中,燕思空从马上摔了下来,滚进了草丛中。
肉身碰撞着坚实的土地,除了痛,还有天旋地转,世间种种皆在眼中颠倒,他一时甚至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而自己,是死,是活,还是行尸走肉。
他仰躺于地,失神地看着头顶湛蓝的天,视线却越来越模糊。
“公、公子。”一个声音怯怯地在一旁响起,“您没事吧?”
燕思空听得那声音,却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因为眼前逐渐浮现的,是一个人的脸,封野的脸,让他又爱又恨,穷尽一生也无法忘记的脸。
“呀,公子。”那少年害怕地说,“您伤着哪儿了?您别哭呀,我去城里给您找大夫。”
哭?
谁?
他哭了?
燕思空茫然地伸出手,轻轻抹了一把脸,掌心竟是湿濡一片。他怔了怔,旋即心脏骤痛,眼泪毫无预兆地狂涌而下,彻底遮蔽了眼前的一切。
他就像个孩童般蜷缩在草丛中,放声痛哭。记忆中自元卯被害后,他再不曾这样放肆地、不顾一切地哭过,此时像是要将蓄了二十年的眼泪一次倾倒而出,泪崩如雨,根本止也止不住。
他甚至说不清,自己究竟为何而哭,又或是他该哭的实在太多,无法一一罗列。他只知道他隐忍了太久,压抑了太久,克制了太久,如今他终于难以支撑,终于彻底释放。
恰是此时,他终于感觉自己像一个人,而不是将自己藏在这个名叫“燕思空”的虚伪的躯壳之中,或者说,他在毫无顾忌地袒露自己的这一刻,才找回了“自己”。
他不想伪装了、不想隐藏了、不想自欺欺人了,他想为自己活一次,哪怕只是一次,他胆敢承认,心中依旧有渴望,他依旧……依旧渴望能得到一点点幸福。
即便是他这样不堪之人,久置于黑暗中,愈渴望着光。
封野便是那道光,哪怕曾将他狠狠灼伤,那个曾令他满心柔情与欢喜的少年,依旧是他心中唯一的光。
可他分明看着封野在熄灭,他怎能让封野熄灭,那就好似也一并抹杀了他的曾经。
为何啊,为何他们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燕思空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甚至就那么在草丛中昏睡了过去,直至凉风习习,将他唤醒,他才睁开眼睛,现天光黯淡,太阳就要下山了。
他勉强想从地上爬起来,身体却使不出什么力气,好不容易晃荡着站起身,透过红肿的双眼,他看到自己的马儿在不远处吃草。
他在原地怔愣了半晌,忍不住看向了正西方向——大同城。其实他已跑出了太远,除了满山的野草,什么也看不见,但那城池的一砖一瓦,他都熟稔于心,更不用提那城里的人。
许久,他才过去牵上了自己的马,往不远处的石亭走去。
他将马儿绑上石亭外的马石,自己则坐在了石凳上,安静地等待着。
眼看着红日渐落,暮色徐徐地吞噬着大地,燕思空一动也未动,只是等着。
在最后一缕天光消失之前,蓦地,燕思空听到了一阵马蹄声。
转头望去,一匹赤红骏马正朝他奔来,马身上的人披甲戴盔,威风凛凛,仅是单骑,也满是霸道杀伐之气。
他眼眶一热,心中百感交集。
那马是他亲自取名的天山马王,那人是他……是他的人。
醉红跑到石亭前,勒住了脚步,跟在身后的一队骑伍在远处停了下来。
封野翻身下了马,帽盔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半张脸,令人难以分辨他的神色,但那微抿的唇线已然泄露了他紧绷的情绪。
燕思空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石亭外,与封野面对而立。
封野握紧了剑柄,握得指骨都咯咯作响,他轻声问:“你为何没走。”
燕思空反问道:“你为何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