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岱眉心一皱,不过是件小事,又哪里值得陶陶费心?
只是——
到底是两个姑娘家。
他想到这,便点了点头,与王昉说道:“我让人叫她们过来。”
王岱策马归去,是与许青山说了这番话——
车马停下,前头的护卫散开两边,没一会便有一个梳着双环髻看起来很是娇憨的圆脸丫头扶着一个身穿水蓝色衫裙,头梳飞仙髻,脸上戴着面纱的女人缓缓走来…女人体态婀娜,行走起来裙角化开一片又一片涟漪,恍若莲花一般盛开。
她身上并无什么饰,唯有头上簪着一串丁香花,随着走动,那一串丁香花便摇摇欲坠…
两旁的护卫瞧见这幅模样,皆忍不住低呼一声。
许青山轻轻咳了一声,以示警戒,而后是继续迈步领着两人朝马车走去,待至马车前,他方停下步子,朝里拱手一礼,口中言道:“小姐,人带来了。”
车帘被掀了半面,琥珀弯腰走了出来,她看着眼前两个女人,想着先前主子所说…便正色问道:“你们是从扬州来?”
头簪丁香花的女人,闻言是屈膝一礼…
她半弯着一段脖颈,虽是行礼,却并无半分卑微,反而让人觉得礼起礼落,甚是流畅,让人见之便觉赏心悦目。她依旧罩着面纱,声音清雅,说话得体:“回姑娘话,妾身是扬州青莲巷人。”
琥珀看着她,轻轻“嗯”了一声,便又问道:“你是何时何地丢了马车?”
那圆脸丫头听她说话,便不高兴地撇了撇嘴:“你们怎么那么多问题,若不是小姐身子不好,我们早就走过去了。”
“圆圆…”
女人轻声制止了她,而后是转身与琥珀说道,话语之间有几分不好意思:“抱歉,丫头无状。”
她语调婉转,说话的声音很是好听,恍若春风拂过人心…跟着是一句:“我们是两日前在檀城没得马车,因妾身身子不好,辗转一路过来,花了两日才至此地。”
檀城离金陵并不远,若坐车马只需半日便能到…
这两个女人花了两日走至此地,若说身子不好,倒也的确可信。
琥珀却是微微折了一双眉,她眼看着两人,转身朝王岱屈膝一礼:“三爷,这两人我们不能带。”
她这话一出,护卫队的一行人皆楞了下,有人还低声说起了话…
琥珀也未曾理会他们,继续说道:“此人说是从檀城丢了马车,一路辗转至此花了两日,可是她衣着干净、并无半点尘灰…她这番话不是在骗我们,就是心有诡计、有所图谋。”
她说到这,是抬眼看了王岱一眼,见他已皱了眉,便又跟着说道:“何况这条路上车马众多,她们却避之不见,好似专侯我们一般。”
她这话一落,一行人皆静默无声——
先前因两人是女子,也未曾多想,如今听琥珀这么一说,这一条路上素来有不少车马商队,怎么就正好拦住了他们?
许青山闻言也变了面色,若这二人真有异,他这回可是行了大错。
女人身形一顿,可也不过一瞬,她便抬了头,声音依旧清平:“姑娘因知晓女子最重面仪,妾身虽落魄至此,可也时刻谨记祖宗规矩…切不敢以蓬头垢面见他人。路上的确有不少人,可来行之人多是三教九流,我们两个弱女子,却也不敢随意上车。”
她说到这,声轻轻一顿,目视王岱,继续缓缓而言:“妾身见这一行皆腰悬佩剑,又都是英勇之辈,方才提出…却不知姑娘竟会如此视妾。”
一声轻叹骤然响起。
女人眉心微微蹙起,脸上的面纱随风一动,竟是落了一半,露出一张如秋月般的面容来。她的面容并不惊艳,难得的是她这一身浸于骨子里的气质…
她方想再说,车帘却在日被人掀起,传来一个幽远而从容的女声:“琥珀。”
琥珀忙走上前,伸手扶着人走下马车…
众人见她下来,护卫一行皆垂了眼,王岱更是翻身下马走上前,低声问她:“陶陶,你怎么下来了?”
王昉却未曾说话,她头戴帷帽迈步上前,看着女人柔声问道:“姑娘当真不要钱?”
女人闻言是摇了摇头,她一面是把面纱系好,只露出一双清雅带笑的眼睛,柔声说道:“妾身不图钱财。”
王昉轻轻“哦”了一声,话中难掩可惜:“姑娘高节…”
她说到这,侧头看向王岱:“三叔,这位姑娘既不要钱,我们走吧。”
女人一愣,似是有几分不明,好一会才看着王昉说道:“小姐应是菩萨心肠,何不救妾主仆一回?待妾回了金陵,定会好好谢小姐一回。”
“为何?”
王昉已转过身,闻言是侧头看她,青纱帷帽下她眉眼弯弯:“为何啊…大概是我不乐意吧。”
江先生正在饮酒,闻言是喷了出来…
他一面拍着腿,一面大笑道:“好好好,好一个不乐意。”
陆意之也忍不住弯了眉眼,他透过那一层青纱似是能看到那个丫头微微抬起的下巴,水波潋滟的杏眼,还有那一股子我自傲然的气势。
这个小丫头…
这个小丫头啊,还真是令人意外。
女人听着身后的笑声,看着眼前的姑娘,面容有一瞬的不自然…
世家贵族之女向来最重名声,为何眼前这个姑娘竟会如此?她抬眼看着队伍中的其他人,见他们面上未有任何变化,恍若这个女子所言所语本该如此。
女人垂下眼睑,敛下心神,秉持着先前的风范,张了张口,刚刚吐出两字:“小姐…”
王昉未曾理会她,她知晓这个女人打得什么主意,不过是以为世家女子最重名声与脸面...只是脸面与名声?
那是什么东西?
即便是当初的王四娘也从未为此担忧过,何况是如今的她。
王昉抬了手由琥珀扶着往前走去,待至王岱身旁,与他一句:“三叔,祖母可还等着我们回去呢。”
她说完这话,便由琥珀扶着走上了马车。
王岱闻言,点了点头…
如今最大的事便是这一桩了。
他迈步往前走去,途径那个女子却是皱了皱眉:“你怎么还在这?”
王岱说完这一句,便喊了声“青山”…
而后是头也不回往前走去。
许青山忙正了神色走上前,他朝主仆二人不苟言笑伸手道:“两位姑娘,请吧。”
圆脸丫头还想再说,却被女人拦住了:“圆圆,我们走吧。”
女人说完这话,往前迈步走去…
她的身形依旧,面容依旧,唯有袖下无人瞧见的手轻轻攥了起来。
江鹤看着她们离去的身影,又看了眼那辆已归为平静的马车,好一会是低声说了一句:“有趣。”
他这话说完,是侧头看向陆意之,便见他正看着马车嘴角含笑…他面上带了几分兴味,拉着缰绳靠近陆意之低声说道:“王家这个丫头可真不错,不仅人聪明长得还好看,比起你娘介绍给你的那些幺蛾子可好的太多了——”
而后是苦口婆心一句话:“九章,你可要加油啊。”
陆意之收回了眼,也敛了面上笑容。
他的手中依旧握着酒,闻言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多事。”
待主仆二人离开…
队伍便又重新往金陵走去。
那个名唤“圆圆”的丫头看着那一行离去的队伍,跺了跺脚:“姑娘,这可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女人看着那一骑骑车马,好一会才幽幽一叹:“我也不知。”
原只当是个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哪里会知晓,她竟连同行都做不过,经此一事,那人自然已对她生厌…往后若再想接近,怕是难于登天。
…
金陵。
队伍驶进金陵城,速度便慢了下来。
陆意之先与王岱提出告辞,只是在离去时又望了马车一眼…
马车未有任何动静,他眉目微动,而后才策马扬鞭往陆府去。
其余人便继续往王家行去…
朱雀巷中的庆国公府打前便得了消息,王珵、王允两兄弟皆站在门外,见远远一行过来便整了衣衫迎上前去。
王岱见到他们忙翻身下马,与二人拱手一礼,口中喊道:“大哥、二哥。”
王珵看着他一路奔波而难掩疲倦的面容,走上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说道:“这一路,辛苦你了。”
王岱笑着摇了摇头,口中是言“不辛苦”。
而后是与他们介绍起人:“大哥、二哥,这就是江先生。”
王珵、王允闻言立马拱手朝那灰衫男人一礼,恭声唤他:“江先生。”
江鹤摆了摆手,他把葫芦挂在腰间,翻身下马…
马车停下,王昉由琥珀扶着走下马车,她依旧头戴帷帽,迈步往前走去,是与二人屈膝一礼:“父亲,二叔。”
王珵看着几月未见的女儿,心中也难掩情绪,只是这会到底不适合家长里短,便只是平静一句:“你母亲就在千秋斋,一道走吧。”
王昉低声应是。
…
千秋斋。
因着有外男,家中女眷不好见面,便都移在了内室。
王珵一行先在外厅招待起江先生,王昉便径直往内室走去…待进了屋子,她便取下了头上的帷帽。
半夏看着王昉,情绪也难掩激动,一面引她往里走去,一面是道:“您可回来了,这两个月老夫人日日夜夜皆记挂着您,生怕您在外吃不好睡不好…”她说到这,看着王昉往日本就不算圆润的脸颊,如今更是消瘦了几分,便轻轻叹道:“老夫人瞧见您这样,怕是又该伤心了。”
王昉闻言,是轻轻一叹…
她如今比起刚去顺天府的时候已要好许多了,只是比起当初在金陵的时候,的确要瘦上不少。
两人步子走得很快,没一会便走到了内室外…
半夏上前打了豆绿色纱帘,王昉弯了腰身走了进去,她看着屋中熟悉的布景和身影,心下情绪翻涌,只觉得眼中也有热意泛起…她眼滑过坐在下的母亲、阿蕙,还有纪氏、王媛,而后是抬眼往前看去。
她方想说话,却看到傅老夫人身边坐着的王佩…
王昉步子一顿,不过也就这一会功夫,她便敛了思绪迈了步子继续往前走去,待至人前是与傅老夫人行了个大礼,口中跟着言道:“祖母,陶陶回来了。”
“好,好,好…”
傅老夫人看着她,也忍不住热泪盈眶:“陶陶过来,快到祖母这边来。”
王佩闻言忙让开了位子,站于一侧…
王昉由半夏扶着起身,她看了王佩一眼,而后是笑着走到了傅老夫人跟前,见她精神比往日要好,却还是忍不住问道:“祖母如今可好?”
傅老夫人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祖母都好,都好…”
她说完这话,是细细看了一回人,见她往日还有些肉的手如今只能摸出骨头,脸颊更是没有半两肉,连着身形也要比往日小上不少…便心疼的说道:“怎么瘦成了这样?”
王昉闻言,笑着劝起了人:“您别担心,我这会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没几日便吃回来了。”
傅老夫人听着孙女说笑,心里却还是忍不住难过…
往日如珠如玉的姑娘,出去一趟竟瘦成这般,这一路也不知是辛苦成什么样?她想到这,便又忍不住跟了一句:“早知道这样,祖母却是如何都不该放你去。”
王昉倚着人撒起娇来,轻轻唤她:“祖母…”
而后是跟着一句:“江先生如今就坐在外厅,陶陶扶着您过去?”
傅老夫人点了点头,她由王昉和半夏扶着往外走去…
程宜几人便依旧留在内室。
外间坐着的一行瞧见傅老夫人出来,王珵几人忙起身喊她:“母亲。”
傅老夫人点了点头,而后是看着王岱笑着说道:“老三,这一路,辛苦你了…”她说完这话,便又看向那个灰衫男人,声音恭谨而客气,是言:“让江先生一路奔波,劳累了。”
江鹤笑着站起身,他朝人也拱手一礼:“老夫人客气了。”他这话说完,是又看了看人的面色:“老夫人面色还算不错…”
傅老夫人闻言,是笑着看向王昉:“这还得多亏我孙女的丫鬟,如今我是觉得身子骨比往日要好上不少,就连平日下雨膝盖骨也不似往日那般钻心的疼。”
江鹤点了点头:“这是好事…”
他说到这,便又与傅老夫人一句:“我替老夫人诊诊脉。”
王昉闻言,忙扶着傅老夫人坐下…
江鹤坐于人对侧,抬手号起了人的脉,他收回手,在几人的注视中,是言:“旧疾只能慢慢根治,我近段日子都会留在金陵,每隔十日便会过来给老夫人针灸一次…平日若觉着疼痛难耐,便把艾草制成条状,悬空放于膝上驱寒。”
王允闻言,是上前一步与人拱手作揖,而后是道:“依江先生看,母亲的病可否完全根治?”
江鹤捋着胡须,淡声说道:“从来医者皆无法断言,可否完全根治,只能看日后…我如今说来两三语,除了安心之外没有任何保证。”
王允被他这么一说,难免面上有些过不去…
傅老夫人倒是未有任何异样,依旧笑着与江鹤说道:“有您在,我已宽了一半心…至于结果如何,也不必太过计较,几十年都这么过来了,所得所失也早该看开了。”她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江先生长途劳累,今日不若便留在府中吃个便饭?只是不知江先生喜欢什么?”
王昉便笑着打趣一句:“祖母,先生最爱金陵游,您若备了此酒,即便粗茶淡饭先生也也咽下。”
江鹤闻言是哈哈大笑:“还是你这个小丫头最通我的心…”
…
晚间。
有容斋。
琥珀手中握着一碗消食汤,见王昉半靠在软榻上歇息,忙奉了过去,一面是无奈道:“您也不怕撑坏了肚子?”
王昉也有些无奈,她接过消食汤慢慢喝着:“祖母、母亲只差抹眼泪了,我即便想停也停不下——”
她把一碗汤饮用尽,才又递给琥珀,跟着一句:“你也累了,让珊瑚进来伺候,这几日你便好好歇息。”
琥珀闻言也未曾拒绝,连着两个月她也的确累了…她替人把临榻的几面窗关了,便握着碗走了出去。
帘起帘落,没一会珊瑚便走了进来。
珊瑚看着倚在软榻上,蹙眉休息的王昉,便轻了几分脚步,而后是跪坐在脚凳上轻轻替人揉起了头…
王昉也未曾睁眼,只是松开了紧皱的眉心,说了一句:“这段日子,你也辛苦了。”
珊瑚笑着摇了摇头:“不辛苦,傅老夫人待奴很好。”她说到这,看着人消瘦的身形,声音便又放低了些:“您瘦了不少。”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她想起午间看见的王佩,便问道:“六姑娘是怎么回事?”
“六姑娘自从病好了,就常常往千秋斋跑,老夫人念她乖巧平日便也留着她——”
珊瑚的话一顿,手中的动作却依旧未停:“如今…六小姐的身份在府中已高了许多,就连二夫人近来也不敢与她太过争锋。”
王昉一听,便睁开眼…
外头的清冷月色打在她的身上,好一会她才幽幽一句:“看来我离去的这一段日子,府里也生了不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