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确实与泰山群盗有过接触。”郭嘉在对方身后正色以对。“若说臧霸,其人确实是个豪杰,算是个气节之士,但其人可控大局,却绝不可能控全局……琅琊那里,不服臧霸的也多的是!”
“气节之士?”审配愈蹙眉。
“是个信诺之人。”郭嘉补充道。
“既然信诺,当日为何降服?今日你为何又如此忧虑?”审配终于回过头来。
“回禀审公。”郭嘉坦诚以对。“臧霸这个人的气节,对私多过对公!对义多过对法!”
审配心下恍然,因为这跟自己年轻时太像了,只不过对方半辈子都是土匪一个,所以肯定更加过分,而且更多了几分匪气。
“当日他降服,乃是因为对他有大恩的陶谦要死了,徐州并无可动摇他的人物,再加上当日其人最犹豫之时,关镇东居然单刀赴会,直接去琅琊见他,其人心神震慑之下,方才俯。”郭嘉正色缓缓言道。“如今关镇东在泰山西面与夏侯惇拉锯,陶谦却在丹阳老家健在,再加上那个周公瑾据说是一等一的风流才智人物,当然还有琅琊内部群盗互不统属,却又都不愿见到有人一统天下毁了他们割据安乐的前途,属下自然会担忧琅琊局势!”
而言至此处,郭奉孝微微一顿,却又恳切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其实,最近的流言属下是不以为然的,因为属下不觉得以臧霸的为人会捅关镇东的后背……但是反过来说,以琅琊混乱的局势,要说没有人被周瑜说动,似乎也不大可能,所以琅琊十之八九会出乱子!而最关键的一点是,如今这个局势,牵一而动全身……我等受命此处,不说有所进取,总不能再出了差池,有负殿下与关镇东吧?”
“这就是这个谣言的歹毒之处了!”审配忽然转笑。“也是周公瑾的能耐……想徐州人力物力大多被送到中原腹心之处去了,周公瑾当面只有五千战兵、一万辅兵、一万水军,原本怎么看都不用放在心上的,结果硬生生被他抓住稍纵即逝的局势,两句流言逼得我们不得不有所行动。”
郭嘉立即严肃起来。
“不管怎么样,正如奉孝你刚刚所言,咱们既然受命于此,不说提青州之众替主公分忧,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东线出了岔子!咱们自己与青州数百万士民的生死安危,也没道理交给别人来处置!”言语之中,负手而立的审配也在淅沥沥的雨线前面渐渐神色凛然起来。“琅琊不能坐视不理!”
“若如此,属下请先往琅琊一行!”就在这时,郭嘉忽然解下佩剑,握剑请缨。“若只是谣言,属下便催动琅琊诸将南下东海郡!若是琅琊内部有将领私通周瑜,属下便在彼处助臧霸清理琅琊,稳固防线!若琅琊诸将自臧霸以下皆反,属下便尽力拖延时间,务必等到关镇东回援,或营州兵马赶到!”
审配怔了一下,但当他将目光移动到对方手中那柄剑上以后,却是重重点了下头。
秋雨绵绵,一直入夜不休。可能是暑气未消的缘故,竟然还有电闪雷鸣之态,而一阵雷声滚滚之后,雨水更是呼啦啦不止,竟又有增大之势。就在这时,临淄城城东的都亭亭舍的一处侧房内,一个原本早该安眠之人却在大雨之中忽然起身,然后坐在榻上满头大汗,一时失神。
却正是昔日九江神童,今日燕公身前得用之才俊,蒋干蒋子翼。
“夫君?”
身侧同榻的一名年轻女子也被惊醒,然后即刻下榻,取掉案上陶罐封口,并倒出一碗温开水来递给了蒋干,然后稍显惊疑……没错,此人正是闻得公婆将至,专门从邺下至此相侯已经多日的蒋干妻子王异……只见其人面色清秀美貌,又有几分英气,却是个毫无疑问的美人。
其实,这正是蒋干为何是个‘早该安眠’之人的缘故了……得益于当年他的大胆北上,如今这位九江神童可是前途大好,在天下至尊之人与几名相国那里都是挂着名的,便是此番南下无功,可毕竟早在西凉与巴蜀立下了足够功劳,早已经是这一批义从中的佼佼者,绝对是前途远大。
非只如此,如今他又成功将父母接到更稳定的北方,还有了如此娇妻在侧,人生于世,夫复何求?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人,今日甫一来到大后方,刚刚安定下来,却居然夜间惊起,也就难怪他妻子惊疑了。
“我……想起了公瑾。”一口温开水下去,满头大汗的蒋干面对娇妻主动开了口。
王异依旧茫然:“夫君晚饭时不还说,你与你那位同学相处甚得吗?”
“正是相处甚得,方才有此心悸。”蒋子翼又是一大口温水咽下,方才缓缓言道。“阿异你想一想,如此大局之下,公瑾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只着中衣的王异侧身坐在榻上,先是微微一怔,复又恍然……不管中原和淮南人怎么想,北面之人却都不怀疑公孙珣将会扫平四海,一统天下的。
“其实,那三日间,公瑾以为我不知道,我却早已经窥清他的虚实了。”蒋干幽幽言道。“他表面上风流倜傥,神色自若,一直好生招待于我,半点差错都无。但其人心中怕是早已经被大局逼得焦躁不堪,挣扎难为了。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一直没有开口论及军政,也没有半点劝他反复之言语。”
“如此倒也……”王异接过陶碗,转身扣在一侧案上,回过身来上榻,却又不禁好奇。“只是夫君与你那同学一别多年,又怎么看出他心中其实焦躁不堪呢?”
蒋干此时已经缓过气来,却是一时失笑摇头,然后伸手在怀中抱住爱妻:“阿异可曾听过一句话?”
“什么?”
“曲有误,周郎顾。”
“这是什么话?我如何听得?”
“这正是一句你注定不曾听得,我却耳熟能详之言语……这个周郎就是我那同学公瑾了。”蒋干坦然道来。“阿异,我再问你,你觉得你夫君姿色如何?”
王异虽然无奈,却也只好奉承:“夫君自然是最出众的。”
“我虽称不上是最出众,但也称得上是容貌上等。”蒋干苦笑一声,抱着妻子肩头缓缓言道。“而且自幼有神童之称,故此当年少年时分,自然是骄傲自得……但是,等到束读书之际,遇到了这个周公瑾,却瞬间从宝珠变成了鱼眼。”
王异听得有趣,便在丈夫怀中催促:“如此说来,那周公瑾真是天下难得的人物了?”
“这是自然。”蒋干坦诚以对。“周公瑾这个人,先是家门极高,他们周氏是出过三公的,乃是扬州第一高门;其次,是他本人确实容貌俊俏,风流倜傥;其三,却是他这个人聪明至极,经书武艺,兵法音律,一触既通……家门不如他,容貌不如他,才学不如他,只有嘴皮子比他快些,那我在他面前岂不正是一个鱼眼睛吗?”
“且说什么是曲有误,周郎顾。”
“是音律……公瑾这个人音律上造诣是极高的,而当时我们在庐江赵公门下读书,赵公仿效当年马公的故事,常常在讲学时叫使女舞蹈吹奏于两侧……大多数时候,公瑾是目不斜视,一心听讲的,但一旦曲目吹奏有误,公瑾却会是第一个现,然后扭头相顾之人。”
“这倒是有些趣味……”
“不仅是趣味……其中有些使女一次偶然出错后,现能得周郎一顾,便常常忍耐不住,故意出错,引公瑾去看她们,而公瑾偏偏音律造诣极高,又往往是在专心听讲之时闻得差错,所以总是出于本能去看……到后来,许多使女都仿而效之,动辄故意出错,以至于音律不协,逼得赵公直接弃了这种法子。”
王异直接笑出了声。
而言至此处,蒋干却忽然一时黯然:“那日在郯城,我们宴饮之时,便又见到了这种把戏……可彼时连我都听出来的曲误,周郎却连顾都不顾了。你说,若非是为时局所压迫,心中焦躁,他又何至于如此呢?也就是那时开始,我心中也忽然醒悟,乱世如此,像公瑾那种超俗之英杰,也要为大局所困,而即便是为大局所困,却还是倾心招待于我。受人如此待遇,我身为同学,又何必再存庸俗之心呢?所以三日间,虽然他公事、军报都没有避讳我,我却主动避讳了过去。本以为这样可以心无旁骛,了无牵挂,一走了之。但一想到明日将行,再难相见,且其人前途多舛,不免心中为他忧虑。”
言罢,蒋干愈黯然,却是沉声静听夜雨,一时无言。
王异思索一阵,眼见着自家丈夫一直没有睡意,却是轻声开口:“其实,我也有一言,想告诉夫君……”
“你我夫妇之间,何至于此?”
“其实今日夫君为审公写信时我便想说,审公想在徐州寻人,而徐州第一世族下邳陈氏,正是他的至交所在,可他没有写信请陈氏替他寻人,反而让夫君帮忙……这是为了什么?”
“这是为了避嫌,也是公私分明,更是情谊所在。”蒋干脱口而出。“想审公连多年前一个故人的离散家属都能记得,又如何会不记得陈氏?只是陈氏当日鼠两端,早已经恶了殿下,当此局面,审公最好的处置便是公私分明,将来才有资格以私人身份在殿下做出处置之后,再为陈氏料理事后局面……”
言至此处,蒋干早已经心中醒悟,却是忍不住拍了拍自己妻子的后背,复又一时感叹:“我只以为审公严肃刚正,却不想竟也有如此胸怀,竟然以此事来提醒我。更不想,阿异你比我这个神童聪明太多!人生得妻如此,更当珍重!”
窗外雨水绵绵,刚刚二十岁的王异,直接面红耳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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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瑜少精意于音乐,虽三爵之后,其有阙误,瑜必知之,知之必顾。故时人谣曰:‘曲有误,周郎顾。’汉末,太祖伐南,瑜为徐州大将,统东海,将有筹谋向北,事正密,同窗蒋干,奉命南使,归过东海。瑜以旧交,掩事而与之携手同游,食则同席,卧则同塌,曾不失态。及宴中有使女曲误,而不得顾,干恍然知瑜难,乃不言,只相辞而去,瑜亦知干意,亦不言,唯临沂水相别。世称二人雅量,遂有曲误之交。”——《世说新语》.雅量篇
PS:感谢第118萌,大晨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