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魏氏在乡中,从未有丝毫不法之举?!”公孙珣一声冷笑。
“苍天可鉴!”魏松不顾一切,直接俯身行礼。
公孙珣嘴角轻翘:“如此说来,魏氏连算赋都未曾少过县中半分了?!”
“我在鲁国任中时的情形着实不知,”魏松一把拽住了自己还在愣的儿子,让其行礼赔罪,然后便迫不及待的言道。“但自从我回乡打理族中政务以后,我魏氏绝没有半分算赋上的拖欠、欺瞒。而且不止如此,我在家中这些年,凡是遇到家中族中与别家别户有所争执,从来不问区直,都是将好处让给别家,尽量乡中避免诉讼;遇到乡邻生活困苦,也从来都是馈赠不断,断然不让乡邻出现饥馁之事;办理私学,教授子弟,也是不论出身,来去自由;甚至我家中大门都是四季常开,只要是愿意来的,都是随意出入……君侯、县君,这些事情,赵国国中人尽皆知,还请你明察秋毫!”
公孙珣不由一声嗤笑,却是忽然上前扶起了对方父子:“开个玩笑而已,魏公如何就当真了?魏氏在赵国的德行我早就清楚,两位魏公的大名我更是在洛阳时便有所耳闻……什么君侯县君,喊我文琪便可。”
魏畅茫然起身,依旧是目瞪口呆,而魏松则是气喘连连,汗流浃背,好像又爬了一遍山一样。
说实话,这魏松是真怕了,也是真后悔了……你说,他一个宗族老小都在本地的人,怎么就想着趟这种浑水,跟一个有着屠城灭国、杀人灭族履历的边郡武夫来交涉呢?按照之前他兄长信中所言,眼前这人是真的胆大包天,不是假的。
你说,当时他怎么被那群人给撺掇的抹不开面子,然后飘飘然的点头应下了呢?
说到底,对方再张狂,也不过是一任县令而已,而且挂着紫绶金印县令也是这天底下独一份……人家干的再出格,最多最多,按照自己兄长所言,忍个两年便可。等此人过了二十五岁,成为两千石走人,万事也就都过去了。
到时候,天还是那么蓝,这赵国的风景还是那么美,自己也可以来这马服山中长啸的,对不对?
“魏公啊。”公孙珣扔下魏畅,专心扶着魏松言正色道。“不是我这人天生愿意做酷吏之举,然后留下残虐的名声,而是这邯郸的情形逼得我不得不严肃纲纪……魏公知道我刚才在看什么地理吗?”
魏松张口欲言,却又觉得胸口依旧心跳不止,然后血气上翻,也是不敢再多嘴。
“不瞒魏公,我停在此处,乃是在看这赵国的三层分线。”公孙珣宛如没事人一般,就在这坡上揽着对方的胳膊,对着周边景色指点了起来。“魏公请看……你们赵国虽然是南北走向的长条状,可从地理上来看,却是自西向东在高低上呈阶梯状。”
魏松总算缓过劲来,微微点了下头……对方所言确实是大实话。
“五座县城,俱在最东侧,乃是平原之地,而且水系丰富,不说都是邯郸南面亩产三石的美田那般,但有水利之处,也都差不离的。”公孙珣继续拽着对方转向西面言道。“然后中间,也就是从马服山往西,乃是山丘纵横之地,此地百姓大多躲在山谷临河出散居,便是用心耕种,一亩田不过两石粟而已,日子只能是勉强度日,却还要遭受到官吏、豪强的盘剥,以及盗匪的袭扰……”
“何来盗匪?”身后的魏畅一时没能忍住。“我等在家中并未听过邯郸还有盗匪之说啊?”
“这就要再往西看了,”公孙珣不以为意道。“过了山丘地形,再往西进入太行山岭,绵延数百里,这个号为黑山,那个号为紫山的,里面到处都是流民聚居之处,他们或是在家中受不了欺压盘剥,或是为了躲避官府徭役征收,便弃了家业,据山野而居,半匪半民,宛如野人……正所谓,‘苛政猛于虎也’,魏公德高如此,怎么可能会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呢?”
魏松面色半青半红,勉力尴尬言道:“我幼年游学,然后宦游十余载,自打卸任后便长居在邯郸城南富庶之地,确实不知道此处百姓之艰难,不过我在鲁国为相,彼处挨着泰山,也是颇有相似之处,‘苛政猛于虎’之言反而恰好出于彼……”
“魏公啊!”公孙珣听得不耐,便直接打断对方言道。“依我来看,你们赵国的某些豪强大户的主事之人,还有郡县吏员,其实个个该杀。而说到灭族,每家都灭大概是有些残暴,但什么据街设垒的申氏,灭了也就灭了,轮不到人家往你家门口一跪,然后你们魏氏便跟着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魏松当即不敢再言……话到此处,他哪里还不晓得,那邯郸城内外的事情,早就被这个年轻的县君洞悉,自己此行能够这么快撞上来,说不定是人家早有准备,专门候在这里呢。
“不过,魏公既然来了,我自然是要与你一个面子的。”公孙珣到此时方才松开手言道。“那些人不是在魏公家中吗?还请以我的名义在你家中设个宴,将那些请托与你的诸位,还有在城中观望的诸位朝廷命官,还有闭门不纳的李氏,以及此次没有跟着那群人走的秦氏……总之便是邯郸城内外所有头面人物,全都请过去。届时,还请魏公出面说和一下,只要他们愿意当面给我认错,然后各族能保证谨守法度,郡吏们再让出郡中所有显职,我就既往不咎,饶他们一条命也是无妨的。”
魏松思索良久,终究是气势已泄,居然缓缓点头。
“这不就成了吗?”公孙珣当即大笑。“魏公德高,此去必然能为我说动这些赵国豪杰……不如,且乘我的车子回去?我稍作准备,便去魏公家中一会?”
魏松不敢不应。
然而,扶着自己儿子往山下走了几步,魏松忽然又回头正色询问:“县君,若是我尽力游说,他们依然不应,届时铤而走险又如何?”
“魏公说呢?”公孙珣昂然反问。
魏松叹了口气,继续扶着自己儿子往下走,又走了几步,又是忽然回头:“其实,据家兄所言,君侯任此县令不过是权宜之计,为两千石也是迟早之事,甚至中枢诸公也多有为君侯不平的……既如此……”
“魏公到底要说什么?”公孙珣不以为然的打断对方。
“老朽的意思是,既然君侯没有功业之累,何妨缓缓行政?”魏松满脸疑惑的问道。“便是要处置这些人,便是要取国中职权,也不必如此惶急吧?花个半年时间,慢慢行事,总是不至于落得一个酷吏之名的,有了这种名声,届时想要入朝为公卿,便显得艰难了。”
“无妨。”公孙珣居高临下,正色应道。“天底下艰难的岂止是仕途,我观民生也很艰难,而且感同身受,所以便是半刻也等不得!至于酷吏之名……若能让河北士民知我有保境安民,整顿秩序之能,酷吏也就酷吏了!”
魏松长叹一声,这才扶着自己儿子缓缓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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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汉光和年间,太祖为长吏行政,常有急令,左右讽之。太祖乃曰:‘天下渐沸,士民如在釜中,吾观之,如己身在釜中,安的不急?’”——《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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