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反过来说,一旦一册文书上有了正式的印信标志,那一般而言就代表了相应官员最正式最直接的态度,对下可以视为行政命令,对上可以视为最终表态。
所以,公孙珣要干的事情很简单,既然卢植不愿意实事求是,那他就帮着对方实事求是好了!
没错,他要做一封伪书,然后以卢植和刘宽的名义给皇帝上表!
伪书的内容很简单,且给双方都留下了余地——熹平石经不是石碑上刻字吗?但是碑有正反面啊,正面刻今文官学,背面可以刻古文啊!
这个主意脱胎于公孙大娘的书信,但是经过了公孙珣因地制宜的挥——比如说他专门找了刘宽过来!
刘宽不是主修《韩诗》吗?他不是全大汉都知名的宽仁吗?他不是今天被一大群士子亲眼所见要和卢植和谐讨论古今文争端吗?
那不正好吗?就让刘宽和卢植‘和谐讨论’一番后‘联名上书’,然后对皇上说《诗经》那个碑文,前面刻《韩诗》,后面刻古文的《毛诗》好了!
且看看这封联名上书送达御前以后,局势往哪里走!
反正无论是往哪里走,公孙珣都不用再呆在緱氏山这里伺候卢植了吧?
计划胆大包天,但其实反而没有太大风险……因为这个计划中有一个关键人物,刘宽!
刘宽的宽仁和糊涂已经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程度,甭管是真是假,他应该都会继续保持这种风格,所以事以后无论是为了不丢掉官位,还是说他会以为这是卢植所为……反正他十之八九应该都会追认这封上表的存在!
而一旦他承认了这封上表的存在,联名的卢植也就无法反驳!不然呢,莫非他要说刘宽说谎?
换言之,就算卢植精明如鬼神,心里清楚是公孙珣所为,但只要他不拉下大儒的脸来私下报复和惩处对方,公孙珣这厮都会无恙。
而且再说了,真到了那个时候,卢植十之八九要去修什么《毛诗》,哪里有时间报复什么公孙珣,指不定这厮早就已经趁着机会跑到刘宽那里继续在洛阳厮混了。
当然了,一切的前提是卢植并不会拉下脸下死手……而说到这一点,无所不知的公孙大娘不是在信里写了吗?
卢植这人未必可怖!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一旁的吕范已经化开了泥丸,而公孙越也一脸惊惶的取回了刘宽的印绶——后者在换衣服时,将全套朝服直接扔到了房间里。
话说,由于纸张的书写性有待提高,也无法普及,所以汉代的正式官方书简依然是木简或者竹简,而简书是要用绳子穿成串的。书简上面写好字并卷成捆以后,绳子不仅可以捆绑结实,还有另外一个重要作用,那就是封泥!
取出事先准备好的方形木制凹槽,将书简引出来绳子的一部分放入凹槽,然后再放入用水化开的黏土泥丸,最后……盖印!
这就是后世火漆和印泥的来由了。
由于是联名上奏,所以公孙珣这次是将两封书简的绳子系在一起打了个结,然后才加上泥丸,并盖上了刘宽的银制光禄勋官印。
银印其实很小,只有一指长宽。然而做完这个动作后,公孙珣却不由的喘起了粗气来:“还有卢师的博士印……那两位已经完全醉倒了,谁去帮我拿来?”
公孙越与吕范对视一眼,都是欲言又止。
“没人帮我分忧吗?”公孙珣根本没注意自己的腔调已经变了……他这时候才想起来,计划固然是很好,但前提不止是卢植‘不可怖’,更重要的是不能在干这种掉脑袋事情的时候被人抓现行啊?!
这要是进去在卢植腰上翻印信的时候被现了,那自己还玩个毛啊?!
“兄长,要不就算了!”公孙越咽了口口水道。“就在緱氏苦读一年也无妨,你要是实在受不了,咱们就回辽西好了!”
“少君。”刚刚替两位两千石大佬写了假奏章的吕范此时也有些心虚了。“此时收手还来得及!”
“哈!”经过这二人一劝,公孙珣反而失笑。“我曾听母亲说过一句话,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都已经到这一步了,如何还能退?这是做事情的道理吗?”
屋内二人齐齐变色,都咬牙想要应承下来。
“你们就不必了!”公孙珣当即摆手道。“这事本来就是我主使的,关键事情自然由我去做!”
言罢,不待这二人反应过来,公孙珣直接推门而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其实并未有多久……公孙珣去而复返,手上赫然多了又一个由青绶所系的银印。
最难的一关过去,这下子三人的动作利索多了,继续打结、化泥、盖印,不一会就又加上了一个泥封。然后吕范取来一个铺着丝绢的木匣,小心翼翼的将两封连在一起的书简给放了进去。
事情告一段落。
但仅仅是告一段落,还没完呢!
“绶印收好,赶紧把许攸叫来。”公孙珣旋即吩咐道,然后整个人却跌坐在了床榻上。
吕范和公孙越依言而行,而不一会,许攸就在韩当的陪同下过来了。
“子远兄,事情就拜托你了。”公孙珣指着封好的木匣子说道。“事成之后,不但有洛阳城南一栋宅院相送,还定有其他重谢!”
听到这话,许攸当即面有喜色:“请珣弟放心,我许子远一言九鼎,绝不误事!现在我就出,连夜去洛阳城外候着,等到天明城门一开,我就直接去找蔡邕……他那个人太好糊弄了,刘师和卢公的封泥在此,断不会有所怀疑,等明日刘师回城,这书简必然已经送达御前,然后刘师也只好默认……万无一失!”
“拜托子远兄了!”公孙珣站起身来俯身行了一礼。
许攸坦然受之,捧着木匣转身就走。
另一边韩当刚要跟上,却不料被吕范直接拉住,后者悄悄指了指前者的佩刀……韩当会意,微微颔,然后才返身追了上去。
人一走,屋内三人俱皆无言。
良久,公孙越方才起身道:“我去把刘师的印绶放回去。”
公孙珣也跟着站了起来:“险些忘了,我这里才得赶紧,卢师可是把印绶系在腰上的。”
吕范想说些什么,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大家辛苦一整日了。”公孙珣见状不由摇头。“阿越送回去以后不必回来,直接休息去吧,子衡兄也是,你也直接歇息,我也不来了。事到如今,咱们也只能静待佳音罢了!”
吕范和公孙越一起颔,三人就此分开。
来到卢植房内,情形果然还和之前,刘宽趴在几案上酣睡,卢植则在前者的对面仰卧在床榻上……公孙珣松了一口气,小心的将卢植的博士印绶系回到了对方腰带上。
直到这时,他才彻底的放松下来。
然而,就在公孙珣转过身来,准备溜出门时,身后却传来了一句毫无醉意的问话:“你知不知道,依汉律,偷盗两千石印绶,并做伪书者……当斩?”
一瞬间,公孙珣张口结舌,汗流浃背,手足皆不能动。
“卢植在緱氏立学,平心率物。时岁有蝗灾而民俭,有盗乘其夜寐而入其室。植阴见,依旧假寐,任其搜罗己身,将走,乃起身整拂,自后正色训之曰:‘夫人不可不自勉。不善之人未必本恶,习以性成,遂至于此。’盗大惊,自投于地,稽颡归罪。植徐譬之曰:‘视君状貌,不似恶人,宜深克己反善。’乃收为弟子,自是一县无复盗窃。”——《世说新语》.规箴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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