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氏对醇王福晋说“能救七爷的,只有一个人”的时候,语中之人,正在恭王府的“小房子”里延客。〔
这个人自然就是恭王,客人呢,是文祥。
“博川,”恭王微笑说道,“你来看我,我很高兴,不过”
沉吟了一下,斟酌着说道:“眼下多事之秋,你往凤翔胡同走动的太勤,我怕,有人不以为然。”
文祥眼中波光一闪,说道:“六爷,我晓得你的意思,不过”
淡淡一笑,“文某是国家大臣,不是哪个的门下私人。”
恭王既感动,又安慰,可是,也有隐隐的不安。
他做如是说,确实是为文祥着想当然,同时也是为自己着想。无论如何,“有人不以为然”六字,并没有任何挑拨离间的意思,但文祥的回答,却似乎带出了隐约的意气这种口气,是极少见于祥之口的。
恭王正想有所譬解,文祥说道:“其实,有些事情,也实在顾虑不了那么多,如果一定要分门别类,我跟佩蘅一样,在世人眼中,脑门上都是刻着一个恭字的,这个,到底不比琢如、星叔他们的脑门上的那个恭,是写上去的,可以搽的掉,我和佩蘅的这个恭字,是搽不掉的,所以由他去吧”
文祥的脑门刻字、写字之说,恭王是第一次听说,在此之前,自己虽然有过类似的念头,但绝没有文祥说的如此形象、深刻,他呆了一呆,心头涌起了一股极复杂的感觉,一时之间,甚至有点儿鼻酸眼热了。
但是,那种隐隐的不安,却更浓重了。
“分门别类一说,”恭王一笑,“倒是有趣”
“不过,”恭王敛去笑容,“博川,你的话,我私心虽慰,可是,愧不敢当人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求我这一辈子,能够有你和佩蘅这样的知己,幸甚足矣什么恭字不恭字的,你不要存这样子的念头”
顿了一顿,用极诚恳的语气说,“这样子,对你不好”
再顿一顿,决定还是把话说的再明白些:“我早绝了复出的念想,所以,门户、党与之类,于我已如云烟,不萦于心了”
文祥默然。
“我大约明白怎么回事”恭王说道,“这段日子,你的差使,大约办的不大痛快”
文祥没有直接回答恭王的问题,他慢吞吞的说道:“六爷,我很为难今儿过来,倒也不为牢骚、倒苦水,是想向你讨个扎实的主意。”
“哦什么事情”
“我想开去军机处的差使。”
恭王大吃一惊,整个人都微微一紧,“为什么”
“神机营出旗,”文祥黯然说道,“我难辞其咎整整三万人呐”
“你难辞其咎”恭王说道,“这话从何说起五位大军机中,你可是唯一反对神机营出旗的人而且,是坚决反对啊”
顿了一顿,“如果不是你,神机营早两天就出旗了,用不着等王府井大校场之会了”
“不然”文祥说道,“其实,正是因为我坚决反对,才最终导致神机营出旗如果我不是那么固执,无论如何,都可以为神机营争取一个更好的结局至少可以仿买断旗龄例,保留旗籍,再给一笔像样的赔偿。”
顿了一顿,微微摇头:“现在,鸡飞蛋打,什么都没有了”
恭王沉吟片刻,说道:“仿买断旗龄例,一个人三百两银子,三万人就得九百万两银子,你以为,他真的肯掏这笔钱出来”
他自然是指关卓凡。
文祥呆了一呆,“这”
“九百万两如果能够把神机营全挪到东北去,倒也罢了,不过,你以为,神机营那班大爷,肯不肯去呢”
“这”文祥迟疑的说道,“会议之上,轩邸确实曾经说过,所谓仿买断旗龄之例,只能仿,不能照,这三百两银子的安家费,不能一出旗就给”
当时,关卓凡是这么说的,“神机营这班大爷,吃喝嫖赌的惯了,顾头不顾腚,一出旗就派银子,说不定左手接了银子,一转身,右手就送进了妓窦烟馆赌场,接下来的日子,就得喝西北风了如此一来,岂不是害了他们吗”
文祥眉头紧蹙,“轩邸还说,总得去到了东北,正正经经开出一定数目的荒地来了,才能拿这三百两的银子。”
“这不就是了”恭王说道,“你就算赞附神机营出旗,也未必能够为他们争取到更多的好处逸轩这人,我是晓得的,大方起来真大方;抠起来,那是真抠,几乎到了锱铢必较的地步”
说到这儿,笑了一笑,“这一层,和肃顺,倒是相差仿佛。”
肃顺
“说到手面和气魄,”恭王继续说道,“肃顺可就比不了了一次过黜三万人出旗,就是肃顺,也不见得有这样子的胆量吧”
恭王感叹了几句,把话头转了回来,“无论如何,博川,神机营出旗一事上,你已经竭尽心力,蔑以复加了所以,你就不要再自责了,更不要因此动开缺的念头”
沉默了一会儿,文祥说道:“我之所以动这个念头,神机营出旗之事,只能算是一个导火索嗯,这是轩邸自己爱说的一个词儿,在此之前”
说到这儿,犹豫了一下,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