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祥离开凤翔胡同的时候,夜已深了,回到家,已交子初。天气炎热,不能不洗沐一番,再做安置,不然,明日面君,就“不恭”了。到上床的时候,已近子正。
这一整天下来,他早已是疲惫不堪,加上多日来深埋心底的隐忧,在恭王那儿颇得缓释,一些犹豫难决的大事,也有了章程,压在心底的大石,至少放下了一半,因此,难得的睡了一个相对安稳的觉。
第二日,起身便较平日略迟,待进了宫,赶到军机处,见曹毓瑛、许庚身、郭嵩焘三位,都已到了。
一进门,文祥便觉得气氛略略有异,曹、许、郭三人的神情,虽然平静,但眉宇之间,颇为凝重。
文祥心里嘀咕:又出了什么状况了吗?
目光逡巡,看现了桌子上摆着两个白匣子。
“博公,”曹毓瑛指了指那两个白匣子,“两份电奏,一个是昨儿个半夜到的,李少荃的;一个是今儿个一早到的,瑞澄泉的。”
顿了一顿,“似乎……都是关于轩邸自请退归藩邸的事儿。”
文祥心里,“咯噔”一声:真又出了状况了!
李少荃,李鸿章,湖广总督;瑞澄泉,瑞麟,两广总督。
“他们两位,”文祥问道,“呃……怎么说呢?”
话一出口,便晓得自己问得不对了曹、许、郭三位,和自己一样,“不应该”晓得奏折的具体内容的。
这两份折子,不过刚刚送达,在程序上,“上头”既未将之下,军机大臣就不能阅看、处置,则其中的内容,自然也就“不应该”晓得。“黄白折”制度下,“白折”之所以会出现在军机处,是因为无法送达轩亲王府轩亲王不纳,因此,只好先送到军机处“放着”。反正,如果“上头”把奏折“黄折”下来了,也是要几位军机大臣阅看、处置的,“白折”就权当“折底”存档用了。
总之,“上头”将奏折正式下之前,“白折”就算像现在这样摆在面前,军机大臣也不能擅自阅看,不然,就是侵犯君权了。
因此,在母后皇太后无力独自看折、轩亲王又撂了挑子的情况下,枢府运作的效率,大大的降低了。不过,母后皇太后不开口,四位大军机,不论是谁,都绝不会主动向母后皇太后要求:轩亲王“销假入直”之前,就暂由俺们替代轩亲王阅看“白折”吧这得犯多大的忌讳啊。
母后皇太后那儿,不晓得是念不及此,还是另有考量,反正,迄今为止,完全没有表露过要文、曹、许、郭四位暂代关卓凡看折的意思一个字儿也没有提过。
大伙儿且这么熬着吧。
当然,小小的变通的法子,还是有的。
“电报局那边传来的消息,”曹毓瑛微微压低了声音,不过,文祥也好,许庚身、郭嵩焘也罢,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李少荃和瑞澄泉,都摆明车马,不赞成轩王退归藩邸。其中,李少荃的折子的题目,叫做‘沥陈国家不可一日无轩亲王仰祈睿鉴事’。”
文祥心中,猛的一跳。
他突然现,轩亲王“自请退归藩邸”一事出来之后,自己一直疏忽了地方督抚可能生的反应不晓得别的军机大臣有没有想过此事?反正,他是没有见过曹、许、郭三位,提及过这方面的考虑。
这个疏忽,其实是祺祥政变的惯性使然。
洪杨乱起,旗营、绿营以及满员,朽败无用,肃顺当权之后,支持湘军,重用汉员,局面渐次好转;拿捕肃顺之后,恭王和文祥,一度都十分担心,地方督抚,如曾国藩、胡林翼、骆秉章等,会上疏为肃顺求情。曾、胡、骆等一班人,都是在肃顺的大力支持下,才当时得令;而平定洪杨,朝廷倚曾、胡、骆等若长城,若彼等为肃顺说话,无论如何,朝廷不能不刀下留人。
结果,曾、胡、骆等人,在辛酉政变一事上,一默无言,也包括肃顺的死活由始至终,一句为肃顺求情的话也没有说过。
于是,恭王和文祥明白了:地方督抚,尤其是汉人,是把“上头”的种种斗争,看做满洲人“闹家务”根本不关俺们的事儿。
所以,文祥本能的认为,对这一次的嗣皇帝之争,包括由此衍生出来的轩亲王“自请退归藩邸”,地方督抚亦会采取相同的态度这是满洲人闹家务,不干俺们的事儿。
事实上,主张荣安公主继统、承嗣之急先锋,如宝廷之流,也是一直这么造势的:立不立女帝,是“爱新觉罗的家务”,不相干的人别说是汉人了,就是一般的旗人,也不好多嘴多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