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县公署坐南朝北,院中植着一排笔直如剑的铁松。
阳光漫松而过,沿着青石一路铺,懒懒的绵洒于廊,将斑驳的丛影投入正堂。
骆隆端坐于矮床,身子微微前倾,泄进来的阳光至案力竭,一半投案,一半映脸。唇以下一片暖黄,鼻以上暗沉阴冷,犹若被一刀横切。
刘浓负手立于明堂,神态从容、目不斜视。毕始、刑氏、陈氏呈一字而跪,默声敛言。钟氏乃是次等士族,即便见天子也勿需跪拜,与刘浓一般昂而立。
这时,门前阳光突然一黯,斜长的影子拉进堂中。
锦袍郎君背衔晨阳跨入明堂,抬目瞅了一眼堂室上方挂着的牌匾,问道:“何乃退、省?”
骆隆不答,眯着眼睛喝问:“来者何人?”
“床坐何人?”来者反问。
骆隆笑道:“坐床者,乃定乾坤之大人!”
“君子立明堂,掌床而坐,乃代天下子以牧万民,此‘牧’将以何如?”锦袍郎君边行边言,旁若无人的走到牌匾下站定,昂打量匾中书法。
钟氏家主见骆隆冷笑不言,眼底精光一闪,斜踏一步,冲着来者的背影揖手道:“回禀顾郎君,圣人有言:‘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故,此‘退’乃身居而神褪,若水善而居下,省日过,可弥昔日之不足也!”言罢,冷冷的撇了一眼骆隆。
“哦……”顾君孝长长的哦了一声,对钟氏家主所答不置可否,反冲着刘浓招了招手:“美郎君,且来,观此字!”
刘浓瞅了瞅牌匾上的‘退省’二字,揖手道:“勿需观,此乃大司徒王公之字!”
“然也,王公行书,习钟侯而从卫太保,自成一格,涓而非秀,华而不彰,见其字如面其人,退者,居位而思忧,省者,思过而不返。”言至此处,斜眼撇了撇钟氏家主,淡声道:“汝知圣人,却不知圣人知汝否?”钟氏家主被他的目光一逼,不自禁的退后半步,垂不语。
顾君孝眉头一皱,心中早存不耐,阔步走向矮床上的骆隆,看也不看骆隆一言,冷声道:“王公之字,现于僻静野县,汝悬此字于头,可知王公之意否?”
骆隆虚着眼,朝着顾君孝懒懒一个揖手,笑道:“原是顾和,顾君孝到此山凹野县,阖县,幸甚!此字乃王公书否?骆隆竟不知也,然,即便如此,他意非我意,我意何需屈他意。”言罢,弹了弹袍摆,提起案上鸟笼,退出矮床,站在堂侧,又道:“顾君孝既然来此,掌乾坤而坐床者,想必已非骆隆。”
顾君孝冷冷一哼,懒得与他言,用衣袖扫了扫矮床,落座,沉声喝道:“骆隆,汝可知罪!”
骆隆抱着鸟笼,答道:“骆隆,不知!”
“汝且看看堂外,尚敢言不知乎?”钟氏家主突地一声怒喝。
堂外,八名甲士一字排开,明光辉甲,甲士之外,人群堵塞了松道,远远的公署外,尚有人站在高处遥观。如此尚不算甚,人群之前,有四人伏跪于地,斜抬怒目戾视骆隆,而在四人面前,有一纸血书,血书长有近丈,宽有两尺,字迹歪斜,其间内容却教人触目惊心。
“带进来!”
“诺!”
顾君孝一声沉喝,甲士应声而诺,将四人携入堂中,四人入堂即跪。
但见得男女老少皆有,中有一人断腿缺目,指着骆隆,目眦欲裂,辩其样子神态,仿似恨不得将骆隆嚼而食之。
骆隆奇道:“汝乃杭,杭琦?!汝竟未死,怎地这般模样?”
钟氏家主怒道:“骆隆,人行暗事人不知,需知天自知也!杭琦,汝有何冤,今日顾氏郎君在此,足可为汝作主,汝且一一道来,不得隐瞒!”
“杭琦,冤也……”
霎时间,四人轮番血指骆隆,状告骆隆诸般不法,其罪状竹帛难书,其恶行令人指。听得堂内堂外之人尽皆色变,不寒而栗。更有甚者,瞅了瞅骆隆怀中鸟笼,再瞟向杭琦那黑洞洞的眼眶,一时忍不住,竟当堂作呕狂吐。杭琦拄着木拐,振臂高呼:“天在上也,地居下也,如此恶行,不杀奈何也!”
“杀!”堂外人群哄然回应。
钟氏家主迎前一步,揖手朗声道:“长吏,民愤已然滔天,不杀不足以平恨,娄县钟氏,恳请长史为千万民生计,诛此恶燎!”
“杀,杀杀……”
“哈,哈哈……”
受众唾骂怒指,骆隆却提着鸟笼放声狂笑,待笑毕,歪着脑袋把院外一瞅,那些正呼喝着的人群见他看来,竟纷纷缩了头,不由自主的退后半步。
“尔等便若此鸟,学舌而不存心,何人提笼,何人操言?天知乎?地知乎?民以羔羊,是以牧乎?!”骆隆摇着头,弹了弹笼中之鸟,将笼往地上一搁,撩袍于右,擒袍角于手,大步行至案前,正了正顶上之冠,揖手道:“诸此种种,想必骆隆难逃一死,骆隆死不足惜,亦不为惧!然,骆隆正欲上表,今有娄县祖氏罔顾国法,纪尚书三令五申之下,犹自肆意敛私,故而,尚请长吏,明断!”言罢,沉沉再一揖,眼角余光却扫了刘浓一眼,嘴角微裂。
刘浓泰然自若,目平神淡。
便在此时,一直跪伏于地的陈氏家主抬起了头,高声道:“长吏,此间有疑,骆府君诬言祖氏擅开荒田以充私田,实属谬也,陈高主职娄县典吏一职已有八载,而六载前祖氏便已将三百顷荒田上报,每年均有上缴租赁钱财,长吏若有疑,可开县库以核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