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漫卷帷幔,泄入满面清凉,刘浓面带微笑与张迈对座于案。
稍远处,来福与李催在一株老柳下轻声慢聊。
李催瞅了瞅亭中,再抬头看了下天时,见日已渐垂,感概道:“来福,你与小郎君在山阴,每日都是这般匆忙么?”自晨日初起,小郎君的牛车便未停过。
来福看了一眼李催,声音略沉:“小郎君功课繁重,鸡尚未报鸣便行练剑,而后再到谢家练字、习文章,尚要与好友交往酬酢,待得安歇时,往往已是夜半。”
李催渭然叹道:“李催过钱塘时,褚氏酒肆的掌堂先生余谯见了我们的牛车,认出咱们华亭刘氏的标志,态度极是殷切!钱塘褚氏,在北地便已是中等士族啊!将至山阴时,更是一路上遍闻小郎君声名,世人皆言:‘山阴有王谢,华亭栖美鹤!’而这一切都是来自小郎君,若无小郎君勤勉操持于外,我华亭刘氏焉能日渐昌盛!”
自来山阴,李催方知小郎君声名之隆!且看小郎君所缔结之友都乃何许人也?具是王谢袁萧精英之辈!而这些顶级门阀对他而言,是高高在上、远在天边的人物!心中暗自觉得,华亭刘氏指日将飞,小郎君当为领头之鹤,鹤唳长空!
来福右手虚按腰间,眼望着朱亭,≥,⊕沉声道:“是啊,小郎君心气甚高,所行所为皆是大事,来福不识字更不通诗书,帮不上小郎君甚忙,唯有谨守已位。”说着,稍稍一顿,面向李催,再道:“李叔。来福相信,终有一日咱们华亭刘氏将与他们一样!”言罢,投目亭中,神色与往日不同,目光尽显慎重与沉疑。
李催顺着来福的目光看去,心头猛然一震。来福所说的他们是指王谢袁萧、顾陆朱张啊!次等士族与上等门阀之间,不缔于天壤与云泥,犹若隔着深涧险壑。但是六年来,眼看着华亭刘氏孤儿寡母从无到有,再由不为人知的次等士族到如今的高门座上客,小郎君一步步行来,日进不辍、步步成城,谁敢言日后绝无可能?
思虑间,仿若得见小郎君站在危山之颠。朝着自己回头一笑,那笑容是那般的慎定、温和,却让人觉得缥缈难近、高不可攀。
嗯,小郎君幼时乃是神童,而今更是玉仙,自然高不可攀!
想着那一日的到来,李催的嘴角尽数裂开,脸上盛满笑意。说道:“来福所言甚是,小郎君福泽深厚、聪慧非同凡人。我华亭刘氏定会有那一天。小郎君行甚做甚?李催不知,李催只知小郎君所愿便是李催之愿!若是小郎君起行,不论刀山火海,李催理应执鞭!”
来福笑道:“便是如此,小郎君志向高远而奔波于外,切不可再行分心。刘圁经营商事。罗环兄长操练部曲,而来福没甚本事只能驾驾车,庄内事务便需李叔与碎湖操劳。小郎君说过,这是各司其职!”华亭刘氏中,唯来福一人暗知。小郎君要送卫公子与他夫人至洛阳,而洛阳现在是胡人的天下!故,小郎君的所愿所行皆指向北!这是一条什么路,来福自知……
二人相交相识多年,相对一笑,各自会心领意。
李催突地想起一事,悄声问道:“来福,你终日跟着小郎君,可,可有见过哪家小娘子……小郎君也该……”
来福摇头笑道:“来福不知,但咱们小郎君是何等人物?来福代小郎君收的香囊数都数不过来。李叔但且放心,日后,咱们华亭刘氏的少主母定是,定是……”说着,挑了挑浓眉,满脸都是骄傲,却找不到言辞形容陆舒窈。而刘浓与陆舒窈的事,整个华亭刘氏,除了刘浓便只有他与主母知晓。
“那就好,那就好……”
李催搓着手掌,欣喜的面色中带着些许尴尬,小郎君啥都好,就是不喜近女色,这可不太好,毕竟华亭刘氏独木一枝,大家都盼着刘氏能早日开枝散叶呢。小郎君年近十五,若是别的世家子弟,早就结子落蒂了!人丁兴旺与否,乃是世家的根本命脉!
原本暗地里,大家都以为碎湖将为华亭添枝,谁知等了几个月却没半点起色。为此,李催还让老婆余氏悄悄的去问过,结果,碎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把余氏嗔怪数落了一番。因而,李催知道自己的女儿怕是……不过,女儿现下为庄中大管事,那可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日后就算福薄与小郎君无缘,亦能有个好归宿……
李催越想越深,对未来更是充满期盼,正自胡思乱想间,只见来福将背后白袍一抖,笑道:“李叔,小郎君谈完事了!”
来福大踏步而去,迎向小郎君。
李催快步跟上,抬头望向从高处一步步徐徐而下的小郎君,但见小郎君面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与那江东张氏郎君并肩而行,落日衔在小郎君的背后,恍生一道霓虹光影。而小郎君青冠月衫、目光淡然,步履从容,与身侧的张氏郎君一较,李催觉得,小郎君更胜!
待迈出王氏客院,刘浓对张迈揖手笑道:“仲人止步。”
张迈还礼笑道:“瞻箦,你我同在会稽求学,日后理应多加往来,张迈虽自知才疏仪浅难入君眼,但张迈有赤诚之心,唯愿与瞻箦相交,尚望莫弃!”
闻言,刘浓心中感触动怀,江东张氏再如何末落亦是上等门阀,而这张迈与自己虽初见有碍,但经得几次交往,委实是个表里如一的人物,早已有心相交,便笑道:“山阴城门口,君赠刘浓以啸,在刘浓心中,仲人便已是刘浓之友!若仲人不嫌刘浓家世微寒……”
“你我相交,何需再言家世?瞻箦何需明珠自晦!”张迈面上神色极喜,深深一个揖手将刘浓的话语掐断,下意识的瞅了一眼身侧的小白狗,想将它以赠,随后想起已经赠过一回。而刘浓未授。稍稍一愣,又笑道:“瞻箦非是俗人,张迈便不以俗礼相赠!嗯,张迈有一妹,年方十四……”
“仲人,休得取笑!”刘浓一声轻喝。打住!果然是个浑人,喝多了酒便胡言乱语。
张迈心情高兴,酒劲顿时上来,眉毛一阵乱抖,稍稍一想,浑似恍然大悟,笑道:“怎敢取笑瞻箦,张迈之妹非同张迈仪漏,形同春花初绽。魂似月落寒泉……”
刘浓无奈,只得揖手道:“仲人,刘浓尚有要事,先行告辞,他日你我再聚!”说着,踏着木屐,急急的迎向牛车,深怕耍酒疯的张迈抓住他。
“瞻箦。瞻箦……”
将将踏上牛车,张迈却又挥着大袖追过来。刘浓也不好不理他,只得站在车辕上,保持微笑。
张迈这次没耍酒疯,也未提他那倾国倾城的妹妹,而是揖手正然道:“世人皆言张迈乃吴郡三宝:驴鸣、猪醉与狗宝,如此张迈竟得瞻箦不弃。张迈谢过!”沉沉一个揖手,又道:“瞻箦所言之事,张迈定当致信阿父,瞻箦切莫将些许小事挂怀于心,华亭美鹤当振翅苍冥也!”
刘浓跳下车来。还礼揖手道:“刘浓谢过仲人!”对于上等世家而言,寒门中人便如蚊蚁之辈!
……
清震,薄露含叶。
绿萝在屋檐下美美的伸了个懒腰,阳光斜穿竹林洒上她的腰身,盈盈不足一握;素白小手顺着小蛮腰往上爬,突遇奇峰陡峭,中有双峰夹壑,深深。玉指流壑匍匐,攀上了浑白玉颈。手掌在脖侧边缘一捏,微微转动着头,未想却惹得一声轻喃:“呀,有点疼……”昨夜她侍候小郎君看书,一直偏着脑袋偷瞧,未想一觉醒来,竟好似落了枕。
墨璃从内室踏出来,一眼便看见沐浴在阳光中的绿萝,即便同为女儿身,墨璃神情也是微微一怔。若论姿色,华亭刘氏大婢小婢中,当属绿萝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