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宫阙,有美艳的宫婢为两人引路,穿过重重积雪,绕过回廊亭榭,来到了御书房中。
彼时的洛霞正站在桌案前,手中执着上好的羊毫,面对着一张宣纸。
这宣纸上,是她从今晨起就已经写下的两个字——“废”“留”。这些日子相思风头太盛,气焰嚣张,洛霞都看在眼里,也看明了相思那深具城府、绵里藏针的脾性。这样的人,纵然是她阔别了十八年的小女儿,她也不能允许河洛皇室因相思而继续闹下去,否则若是
将霓裳和陈皇夫也卷进来,以陈皇夫的家势,必然会惹出一场大祸。所以,必须暂时削去相思的爵位,如同废除一般。
可是,洛霞心中始终觉得,相思那犹如是经历过千锤百炼后的低调、忍耐和凌厉,又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心中拿不定主意,手中的笔在“废”字上圈过,觉得不妥,又在“留”字上圈过,也觉得不放心。就这般废废留留,留留废废的斟酌不定,直到太阳高升,有人来请安了。
当听宫婢禀报,前来请安之人正是殷烈火和百里九歌时,洛霞赶紧收起了宣纸,正色迎接。
因着百里九歌性子张扬,也不管礼节顺序,竟是抢在殷烈火前头,大步流星的进了御书房。
这一进去,就和洛霞的视线对上了。
今日的洛霞,一袭正红色九凤朝阳大袍,长及曳地,间一支七宝珊瑚簪,映得面容风韵不减从前,一双丹凤眼凛然生威,一头青丝梳成云华髻,一片片牡丹金钿点缀于间,繁丽雍容。
她从容迎来,威严凛然的笑道:“世子妃、相思,你们坐吧。”
殷烈火双手平举过眉,行了河洛最高的礼节,百里九歌则仍是飒爽的拱手,两人入座,有宫婢上了茶水。
百里九歌执着杯子,从袅袅烟气中朝着洛霞的容颜望去,总觉得洛霞好像心事重重的,眼底还有些很不慈祥的暗光……看来墨漓昨日说的真没错!思及自己是带了任务来的,墨漓也交代过她,随性挥就好了,于是百里九歌大喇喇道:“是我让五皇女带我进宫见女帝陛下的,因为我和女帝陛下有个相同的熟人,听说女帝经常和她通信来着,可我
却难以和她联络上,眼下也没机会去找她,所以想问问女帝知不知道她进来的情况。”
洛霞眯了眯眼,下意识询问:“世子妃说的那人,是梁国月皇后?”
“是啊。”百里九歌笑道:“我知道千影的师父是女帝陛下您的亲妹子,千影也是我的好姐妹。自从我回了大商之后就和千影断了音讯,实在很想她的。”
洛霞闻言,竟是有些怔忡,这片刻间眸底涌起了太多前尘过往、恩怨是非……这河洛百姓皆知她洛霞威严华贵,又哪里知道她日日思念着远在月见谷的亲妹妹?
她那倔强的妹妹,在月见谷做了谷主后,就再没有与她相见过了。正因如此,当她见到妹妹的徒儿千影歌姬时,才会觉得那样亲切。百里九歌这会儿见自己的话起了效果,便更是没顾忌了,想什么说什么:“女帝陛下,我们七花谷中人大多是在俗世中备受欺凌、活的不如意的,正因为这样,我当初结识了和我境遇差不多的烈火时,
颇为说得来。烈火在大商的时候殷左相和霍氏都十分慈爱,却都是殷浩宜那个混账残暴不仁,害得殷左相和霍氏相继辞世,现在想想,我都不知道那段时间烈火是怎么熬过去的!”
洛霞心中一颤,思及自己宣纸上那“废”“留”二字,心中的天平蓦然间朝着“留”字倾斜。
她怎么就忘了呢?相思命途多舛,被人毒哑了嗓子、毒断了双腿,生父又早早暴毙,好不容易有了养父母,却也双双死去。
自己作为相思的生母,寻了相思回来,本就该好好补偿她母爱,却又为何想着将她废除?
冬风萧瑟,殷烈火望向御书房外落了满地的梅花,戚戚的吟道:“儿臣的养父母是再不可能回来了,但儿臣不是孤单一人,儿臣还有母皇……母皇是我的亲生母亲,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了……”
洛霞通体一颤,相思说母皇是她在这世上最亲之人,可她这母皇,却还对她那般猜忌!
此一刻,脑海间的那个“废”字,终是抵不过阔别十八年的思念与亲情,慢慢淡化。
寂静无声之中,殷烈火仍目不转睛的望着落梅,眼底那颓败凋零的晦暗,犹如是东风无力百花残,哀戚、枯槁,魔魅中的凄绝教人魂断神伤。
她蓦然冷笑:“一年为何会有四季,四季为何会有隆冬……为何凌寒不屈的梅花,会零落成泥碾作尘……”
她仰脸,风萧瑟,酸入喉,幽幽袅袅的长叹:“洛相思……母皇当初为儿臣起了这个名字,正如这殿外的梅树……落花满地尽相思!”
洛霞彻底失语,恍恍惚惚间,风卷落梅,殿内寂静,殿外花落无声。
孤凉凄绝的气氛在蔓延,百里九歌鼻头微有些酸,下意识的握住殷烈火的手,慰道:“烈火,别想那些事情了,再怎么说有女帝陛下这个生母,你会渐渐淡化痛楚的。”
这话确是由心而说,也是说给洛霞听的,百里九歌希望洛霞能像个平凡的母亲一样去理解女儿、亲近女儿。
就在百里九歌想要起身,直接去殷烈火面前再劝的时候,蓦地,洛霞开口了。
“相思,母皇知道你心里苦,所以你放心,母皇定会好好补偿你的,不会让你再受委屈。”
听言,百里九歌心想莫不是成功了吧?
又见殷烈火转眸,颓然无力的含着泪,欲落不落愁杀人,终是起身行礼,道:“谢谢母皇,儿臣今日本是来请安的,不想这样失态,实是让母皇见笑了。”
洛霞心塞,走到殷烈火面前,慈祥的抚了抚她的肩膀,笑道:“心里难受就回去歇着吧,记得心情好点了也多去探望你大姐,你除了朕这个母亲,还有霓裳那个姐姐呢。”
殷烈火喃喃:“儿臣今日确实计划着下午去拜访大姐,可是……现在这样失态,怕是会影响到大姐的情绪……”百里九歌见状,觉得洛霞看起来是准备放过烈火了,既然如此就照墨漓说的,见好就收,于是连忙道:“女帝陛下,要不我送烈火回厢院吧,我看她得休息休息。对了陛下,您还没告诉我关于千影的近
况呢!”
洛霞回神,讲道:“她很好,似是最近又怀了龙子,正在养身体。”
“那真是恭喜了!”其实这事上次丐帮的兄弟都说过了,不过这声“恭喜”却是由衷而的。
看着形势差不多,百里九歌立刻拉着殷烈火,拜别了洛霞。
因着殷烈火似是情绪波动,走路有些晃悠,百里九歌特意扶着她,在洛霞的目送下消失在重重梅花之后,回到了宫苑大门口,坐上了马车。
甫一落车帘,殷烈火眸中的水雾清散得干干净净,整个人也瞬时笼上了一股修罗般决然肃杀的气息。
这让百里九歌有些愣了,放开殷烈火,诧异的问道:“烈火,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柔声呢喃,却是再没有半分凋零凄绝的情绪。
百里九歌不禁明白了什么,“烈火,你刚才是在演戏?”不会吧,自己都看不出一点虚假,还被一并渲染了,看来烈火这方面的造诣实在厉害。殷烈火幽幽吟道:“我的养父养母已经去世半年了,如今想来,眼底也只剩一些微末的血色,一泓怅然而已……”言罢,嘲讽的哼道:“但在我心中,我的父母永远是他们,只有他们,没有母皇,也没有
刘皇夫……”
百里九歌心里刺痛,多少有些不是滋味。是烈火太薄凉了吗?毕竟十八年前烈火在丢失时,洛霞和刘皇夫是怎样的悲痛着急,百里九歌是可想而知的。
可是……十八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很多事情。人各有志,何可思量,自己只要好好帮助烈火就是了,其他的便不要想!于是抛却脑中的杂思,笑道:“不管怎么说,烈火,真有你的!还有墨漓,昨日和我说,跟洛霞去提千影肯定能让洛霞回心转意。结果现在事情的展叫墨漓预估得这样准,原来我的作用是用来拉亲情
票啊,你们两个真是好生腹黑!”
殷烈火柔和的笑了笑,未再言语了。
回到驿宫的时候,刚好是午饭时间,百里九歌挥挥手,送别了殷烈火的马车,接着开怀的朝着驿宫大步流星的踏了进去。
刚进门,身后就听见了女子的咳嗽声:“咳咳……”
百里九歌诧异。这谁啊?怎么听着跟伤了风寒似的?
回眸一瞧,竟是寒蝉!这会儿正一手捂着胸口,很难受的咳嗽,一边还抽着鼻涕,看样子真是感冒了。
百里九歌连忙拉了寒蝉的手,嗤道:“你看你,平日里穿得那么单薄,终是受冻了。还说要去逛街到晚上再回来,冻得受不了了吧?快进屋烤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