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两道巨大的火光猛地升起来了,红光过后,一艘庞大的日舰侧面被炸开,半边军舰被炸得铁皮卷起,人炮乱飞。剧烈的爆炸把军舰身上的大炮翻卷着掀上了天,一个大浪头灌到空洞的船身里,迅速把这艘战舰拽向了水底。军舰的屁股指向天空,翘起高高的轮舵和螺旋桨,就那么直愣愣的支在黑烟缭绕的水面,估计那翻了个的军舰已经触到了江底。
盛军士兵们高声欢呼着,但是很快他们又被其他日舰射来的炮火压回战壕里。两艘乾军的军舰也被日舰击中,有一艘正在下沉,很多人正在游向岸边。几艘扑向日舰的炮艇被日舰的炮火击中了,日军的军舰明显占了上风,一边开炮一边缓缓驶向防御阵地前沿的江边,后面已经开过来一排排长方形的登陆船。江上陡然又多了二十多艘日船,乾军和朝鲜军队的岸炮竟然只在半个钟头里就被打掉了一半。由于射程太远,后方阵地打出的炮弹大多落在江里。江上的乾军炮艇也所剩不多,正在以一敌二的劣势和日舰拼杀。
阵地上响起了哨子声,这是要求所有人必须进入阵地的命令。六艘日舰的炮火一字排开轮番倾泻着炮弹,阵地陡成炼狱!尽管如此,盛军士兵们还是冒死进入了射击阵地,开始调整射击诸元,准备开火。张阼霖一边指挥大家进入阵地,一边透过望远镜观看敌情。日军的登陆船只已经绕过各种障碍,接近了平坦的江岸,日军士兵们正下饺子般的跳进水里,挑着太阳旗开始上岸。敌舰分次轰射着前沿阵地,没有了乾军炮艇的阻碍,他们的射击准确得惊人,几乎每一轮炮击都不会落空。张阼霖还从来没有打过这样的阵地防御战,江上炮艇吵闹得人根本没心思瞄准,一轮炮射下来,身边就倒下几个弟兄。不少机枪手想要架起马克沁机枪来打炮艇,被上面严令喝止了,有限的弹药要留给上岸的日军。
重炮营开始轰击朝江岸上冲锋的日军。盛军士兵们开火了,日军刚好在步枪的最佳射程之内,日军除了冲锋,根本没有躲藏的地方,因此伤亡很大。可日军的第二轮登陆部队立刻接应上来了,日舰强大的火力有效地压制了乾军的射击,炮弹准确地落在乾军战壕里,让盛军士兵们心惊肉跳。
盛军士兵们见日军爬了起来,越来越近了,俱都咬牙顶着炮火射击着。几百日军杀声震天地嚎叫着,骤然加快了冲锋速度,眨眼之间就到了第一道战壕前沿。这倒是激起了盛军士兵们的决心。张阼霖早已不顾日舰大炮的威胁,指挥着大家居高临下地猛射,自己也拿起步枪,瞄着一个挑着旗子的日军,一枪就打穿了他的肚子。阵地上的三挺马克沁机枪都是老手,个个都是长点射,把靠近的日军打得纷纷倒地。这六个连队虽然没经过长时间的系统训练,但因为有不少征战多年的老兵带领,个个枪法都还有些准头,而且日军叫得越凶他们打得越狠,顷刻间就把一百来个日军撂在阵地前了。按照指示的新方位,重炮营的炮火把挤在阵前的日军炸得血肉横飞,江畔泥沙飞溅,弹坑密布,日军被打得有点懵了,开始犹犹豫豫地往前蹭。一览无余的阵地前面,子弹横飞,硝烟弥漫,扑到前面的日军军官大多被打成了蜂窝,阵地前堆起了日军层层叠叠的尸体。
张阼霖的连队在日军舰炮轰击中也损伤惨重,他身边的两个小兵都已经趴在了血泊里,战壕里血洼淹脚,到处是包扎的伤兵。在敌舰又一次集中炮击之后,乾军的阻击火力弱了下来,炮声稀疏了,估计是日舰的延伸轰炸摧毁了部分炮台。此时,日军的二梯队又上了岸,和已经趴在阵地前面的日军混成一片,跑来跑去的调整部署,又开始吱吱呀呀地冲上来。
没有了炮兵的掩护,阵地的压力太大了。日军一边冲锋一边射击,日军这一次也使用起燃烧弹来了。第一道战壕立时陷入了一片火海,那是一班的阵地。张阼霖看见几十个日军下雨般将手榴弹投进了他们的战壕,在一串爆炸声中,盛军士兵们立刻被大火淹没,他们连哭喊都来不及,就在烈焰中化为了焦炭。
张阼霖被眼前的惨象惊呆了,看着敌人越过第一道战壕冲上来,一时竟忘了隐蔽。一颗子弹带着哨音滑过他的额头,他才感到一阵被通红的火钩子燎着了一般的火烫,头皮被子弹划开了一个大口子,伴着剧痛,血立刻流将下来,糊住了一只眼睛。估摸是子弹震到了骨头,他的两耳已然听不见声音了。医务兵给他包扎的时候,他看到老兵二楞子和冲到阵前的几个日军杀到了一起,二楞子已经少了一只胳膊,他用左手抓着日军的头,象狼一样咬碎了他的喉咙。日军的脖子少了一大块肉,鲜血喷出老高。最后一刻,浑身被打成筛子的二楞子仍然猛扑向其他日军。
第二道战壕眼见不保!日军踏着无数的尸体向上进攻,闪光的刺刀和日军狰狞的脸孔,让张阼霖回想起了汉江岸边那血腥的一幕。日军已经成群结队冲到了阵地上,愤怒的张阼霖一把扯掉头上的绷带,对着壕沟里拼命抵挡的战友们大喊一声:“弟兄们,跟俺宰倭寇!”
张阼霖很自然地喊出了老乡曾经用过的口号,似乎这个平淡无奇的口号给了他无穷的力量。只见他狂声怒吼着跃出壕沟,浑身烟尘,血流满面,手握着那把锋利的古式长刀,一人恶狠狠地扑向敌军。盛军士兵们见他杀将上去,俱都血脉喷张,齐声大喊着跳出了战壕,有的脱光膀子拎起刺刀,有的抡起大刀,这股奋勇杀出的力量势不可挡,如同一股洪水泻了下去。可是日军并没有被他们吓倒,也奋力大喊着迎了上来,刺刀和大刀切入人体的声音立刻响成了一片。
在这片狭窄的江边,双方约一千多人开始了最残酷的肉搏。两军战士皆视死如归,乾军的大刀砍卷了刃,日军的刺刀扎成了麻花,同归于尽的场景随处可见。双方的炮火都停止了互射,敌舰也不再炮击,天地之间,只听得这些亡命的士兵出一阵阵残忍狰狞的呼号声,在被鲜血染红的江边回荡着……
美丽的江边升腾起一股股温热的气浪,带着鲜血的味道。一只孤零零的野雁在天上尖叫着,被战火惊得无处藏身,只出一声惊恐的长鸣,向它的家园投去最后一眼,就从血腥的江面上落荒而逃了。
江岸上,两军仍在激烈地厮杀。各种雪亮的兵器上下挥舞着,肉搏的双方都奋力用兵器扎进对方的身体,或挖着对方的眼睛,或咬着对方的脖子,或用石头砸着对方的脑袋,出阵阵野兽般的嗷叫。尸体已堆积如山,残肢断体被散乱地抛落在沙土上,人头被往来的乱脚踢来踢去。江岸的大斜坡已被鲜血染成一个巨大的红色扇面,血流涓涓地汇入长江。浩瀚的长江血色越来越浓,江面上浮起无数被炸死的鱼,肚皮朝天地泡在血红的江水里,和无数死人的尸体挨在一块,朝下游缓缓漂去……
日军毕竟在人数上处于劣势,又遇到乾军的顽强抵抗,在这场以同归于尽为主题的搏斗中,日军方面的消耗巨大。乾军也死伤惨重,守卫阵地的六个连队已消耗过半。张阼霖在混战中被从背后扎了一刀,大腿也被刺刀带下一块肉来,好在伤口都不深。刺他的那个日军也未逃厄运,被一位斜刺里杀过来的弟兄用枪托砸碎了脑袋。张阼霖杀红了眼,他估计怎么也有七八条日军的性命记在自己的账上。他抽空看了看刀,那刀刃依然锋利如故,不由得庆幸,林柏良真给了自己一把好刀。
就在日军越来越少的时候,头缠绷带的六连长大喊一声:
“杀光倭寇!”
盛军士兵们振奋起已经精疲力竭的身躯,高声喊叫着,一起把残余的把日军逼到了下面,张阼霖也挥着长刀奋勇杀去。
炮声!盛军士兵们万万想不到,已经消停了半个时辰的炮火会在这时响起!
一片耀眼的白光从江上掠起,远处传来闷雷一样的舰炮声。日军舰队的炮火突然齐刷刷地开火了,炮弹雨点般地落在阵地上。威冲向前沿的盛军士兵们刚来得及个愣,就在一团团猛烈的火光中送了命。他们根本没有时间退回到战壕里,巨大的爆炸气压把很多盛军士兵和日军一齐推上了天,很多人瞬间就被炮弹巨大的冲击波挤死,更多的人在空中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感到锋利灼烫的弹片在撕裂着他们的躯体,还来不及感受到疼痛,就永远闭上了眼睛。日军后撤的士兵们也被炸中,爆炸的火焰吞没了那里的几十号人,无论是日军还是乾军,他们垂死的哭喊声都别无二致了。
张阼霖被爆炸的气浪掀到了壕沟的另一头,一头扎进炸得热乎乎的土里。在半昏迷状态中,他感到浑身上下都是窟窿,每个窟窿都在流血,分不清是哪个伤口让他感到如此疼痛。恍惚间,他竟有些分不清自己是生是死,是在梦境还是在现实中。他试图用双臂支起自己的身体,可它们一点都不听使唤,双臂都被炮火严重灼伤,一只臂膀已经脱臼拧到了后面。爆炸的气浪几乎把他的胸腔压扁,他要拼命地喘气才勉强能呼吸,耳朵里只有一片单调的巨大的混响,连自己剧烈的咳嗽都听不到。他喃喃自问:俺这就是死么?难道俺真的就要死个球的了?张阼霖用头艰难地的支起身体,象蛇一样挣扎着挪到壕边。眼前看到的景象让他终生难忘:一片血肉的战场,一片鲜红的土地,层层叠叠的肢体冒着青烟,仿佛还在蠕动。黑红的血痂和着沙土一堆堆地散落眼底,已经分不清谁是战友谁是日军,在去阎王爷那里报到时他们都毫无特点了。几个缺胳膊少腿的日军正在挣扎着往回爬去,张阼霖本能地用还有知觉的左手拿起一支步枪,勉强向他们射击,但打中敌人的同时,步枪巨大的后坐力也伤了自己。
“我曰你祖宗……”
一声长长的嚎叫响起,那是满身是血的小石头。张阼霖看到,他几乎被炮火剥光了衣服,正一瘸一拐地追向前去。他那把血红的大砍刀几乎已经快折断了,仍在一刀一刀地砍向几个往回爬的日军。日军已是垂死之身,只能任由这个疯狂的倮体士兵把自己剁成肉酱。张阼霖跪在壕边,麻木地看着几乎丧失理智的小石头,可怜的孩子放任自己的伤口汩汩流血,也不放过地上的死尸。活着的战友也开始寻找地上还有气儿的日军,只要看见动弹的,就狠狠地剁上致命一刀。
忽然,阵地后面传来一阵号声。张阼霖费力地回头望去,只见一面龙旗被高举在空中,几百名增援的士兵正全副武装飞奔而来。他们迅速进入了阵地,一边支架武器,一边找寻活着的战友。张阼霖赫然看到了铁塔一样的林柏良,他持枪而立,目光如电般缓缓扫过阵地,大声命令着盛军士兵们。几个学生娃一样的兵一边流泪,一边把死在壕沟里的战友们抬出去,不少人在呕吐,因为他们不是在抬活人,而是在抬一团团分不清身份和器官的残躯。
终于,两只有力的臂膀把几乎休克的张阼霖抱上担架,一人帮他打着绷带,一人为他擦着脸上的鲜血。当担架腾空而起的时候,张阼霖突然感到一阵幸福的暖流抚过了伤痕累累的身体,热泪喷涌而出。这一瞬间,他是那么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可贵和幸存的不易。从军以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很壮烈,并为之由衷地自豪了。他想动弹一下,可一阵剧痛立时袭击过来,疼得他几乎晕厥过去。他心里又一寒,伤成这样,这命不知保得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