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此后不得日日会面,三个孩子今日于张府墨心阁之上的盟誓, 却给了彼此无穷的鼓舞与动力, 自此情愈坚、心且安。她们约定好, 此后每逢初一、初五、初十、十五、廿元、廿五,便于未时会于此。若碰巧那日是节日举家相聚,或因特殊情况不得脱身, 便移至第二日。
这个私下的小聚会,便被命名为“六未会”,意思是每月六次, 未时相会。
张若菡身为东主, 问题不大。尹子绩这边已经让尹域知晓了,若是能和尹域好好央求, 在尹域的庇护下, 尹子绩与尹子音出府也不成问题。问题就是李瑾月那里,须知出一趟东宫真是困难重重。尹子绩只道自己会想办法,但实际上, 她心中也无底, 只得再去求尹域, 毕竟今次李瑾月能出来,也是尹域相助。
相会终有时, 李瑾月、尹家姊妹皆不可长留,便起身告辞。
她们先送李瑾月上了回宫的马车,尹家姊妹这才准备离开。临走时,张若菡拉住尹子绩, 道:
“赤糸,你可要当心。”她眉目间隐有忧愁,话语里透着担心。
“莲婢姐姐所言为何?”尹子绩秀眉蹙起,问道。
“赤糸,我记得你的亲生母亲并非是公主,我可记错?”张若菡问。
赤糸点头。
张若菡下意识看了一眼一旁正迷迷糊糊望着她的琴奴,叹口气道:
“有些话不该我来说。但是,赤糸你要明白,公主的野心,并不比卯卯的父亲弱。未来,此二人势必要相争,也定会决出一个胜负。自古以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赤糸,眼下拨乱反正、抑阴还阳之形势正强,我怕公主,赢不了。你与公主,到底隔了一层,若能尽早脱身……”
尹子绩沉默片刻道:
“莲婢姐姐,不必太过担心,即便我母亲败了,也当可性命无忧。我相信当今太子殿下,会有容人的度量。”说罢,也不多做解释,便领着琴奴出了张府后门,登上了停在一旁的自家马车。
张若菡望着马车渐渐驶离后院巷道,右眼微跳,火烈的日头下,她却手足冰凉。
赤糸,你究竟是在安慰我,还是在欺骗你自己?
***
“阿爹……”车厢之中,赤糸与琴奴低垂着小脑袋,赤糸想向尹域请求相助一事,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尹域闭着双目,仿佛是在养神。忽而说道:
“可约定好时间了?”
赤糸双眼一亮,忙道:
“约好了,初一、初五、初十、十五、廿元、廿五,一共六日,未时相会。”
“阿爹来安排,你不必担心郡主那边。”尹域道。
赤糸扑到尹域身上,蹭着撒娇,口中呢喃:
“阿爹,您真好。”
尹域睁开眼,将赤糸揽入怀中,也将琴奴抱进怀里。可他的面上,却并无往日的慈爱笑容,只是幽幽叹息,仿佛有着很重的心事。
一路回府,尹域都很沉默,过了府门,尹域将怀中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的琴奴交给奶娘抱回麟凤院。随即拍了尹子绩脑门一下,道:
“赤糸,跟我来书房。”
“是,阿爹。”赤糸忙迈着步子追上尹域的步伐。
仰头看着阿爹的背影,她心中不由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阿爹的后背并不宽阔,甚至显得有些瘦弱,体态颀长挺拔,仿佛一柄藏于鞘中的长刀。三十大几,双目似凤,白面无须,清俊无双,时常被朝中瞧不起他的人讽为“二张郎”,讥诮他乃是张昌宗张易之这类面白无须、逢迎脂粉之辈。
她以为,她的阿爹是个才华横溢却无背景之人,因而在这依旧看重阀阅门第的时代,他一身才华,只能通过迎娶皇室公主来得以施展。但是今日,她才现她错了。其实她对阿爹一点也不了解,甚至不知他究竟有何背景,究竟从何而来。仿佛阿爹的人生就只是从他高中状元、迎娶公主开始的。
那么此前二十多年,她的阿爹又在哪里,做着些什么?
进入尹域专用的书房,他指了指书案旁的席位,让尹子绩坐过去。尹子绩除履上筵,刚跽坐而下,就见尹域从书架最顶端郑重地取下一格檀木长匣。那木匣之上并无落灰,洁净如新,但檀木已经沉淀出岁月的色泽,显然上了年头。尹域端着那木匣往尹子绩这边而来,小心翼翼的模样。除履上筵,随意在尹子绩身旁盘膝坐下,将那木匣放在双膝之上,打开。
匣中存放着一幅装裱卷轴,用锦缎帙套封着。尹域解开帙套缩口,将画卷小心抽出。然后解开系带,让尹子绩抓住卷轴,他将那画卷徐徐展开。
尹子绩瞪大双眼,瞧着那画卷一点一点展露全貌。那画卷之上画着一个女子,一袭狐皮领的黑裘袍,肤如凝脂,眉目清绝,淡笑含春。她手中提着笔,揽袖,正于一面白墙之上作画,仿佛是不经意的一个回眸,绘画之人反倒成了画中人。眼前这幅画的作画人画功出神入化,将那裘袍女子的美态表现得淋漓尽致。
就在画卷左上,有一题诗,是尹域八年前在曲江诗会之上所作的一很有名的诗: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长安愁望有寄》
尹子绩太熟悉自己父亲的运笔与画风了,这幅画,就是尹域所作。那么画中人,会是谁?尹子绩已然猜出来了,但她还是确认道:
“阿爹,这……是阿娘吗?”她从不唤太平公主为“阿娘”,是因为她的阿娘只有一人。
“是。”尹域只回答了一个字,他看着这幅画,张了张口,一字未吐。伸手抚了抚画中人,默然片刻,便将画卷再次郑重卷起,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