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北在跟郑局的女儿郑佳慧吃饭, 郑局跟他妻子也在。
好奇心是与生俱来的,跟职业年龄性别无关,谁都有, 餐厅里的人会忍不住侧目打量, 现年长的相敬如宾, 年少的男才女貌。
从眉眼看, 淑女打扮的女孩子是中年夫妇的女儿,相貌俊毅的男人是他们挑中的女婿, 两个年轻人还没有交往。
这一点从他们并不亲密的举动上可以看得出来。
而且是女追男。
因为女孩子一直在偷看男人,对方却视若无睹, 明显的没动心, 更没动情。
郑局的意思是两个年轻人单独吃饭, 那样才好培养感情, 但封北不同意, 他只好退一步,一家三口全上了。
人郑局已经退了一步, 面子给了,封北不好再把局面闹僵。
郑佳慧心思细腻,知道封北对她没意思, 却还是不想放弃, 她心想,不是说男追女隔层山, 女追男隔层纱吗?
就一层纱而已, 多接触几次肯定能让封北对她上心。
封北没想过自己的将来, 他是过一天是一天的思想,明天充满了未知数,尤其是他这个行业,谈不起将来。
所以他压根就没打算找个心爱的姑娘结婚。
光棍一条,无牵无挂,做好了随时离开这个世界的准备。
要是真找个姑娘,那就是害人。
手机一响,封北浑身绷紧的肌肉就放松下来,他打过招呼出去接电话,很快回来说,“郑局,我有急事得先走了。”
郑局放下筷子问道,“什么事?”
封北的面色凝重,“石河村的案子可能另有隐情。”
郑局颔,“去吧。”
郑母蹙了下细弯的眉毛,“今天是慧慧生日,你怎么让他走了?一顿饭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郑局一脸正色,理所应当道,“案子要紧,饭少吃两口多吃两口不会有什么影响。
郑母叹口气,嫁给刑警,必须要去习惯一个人生活,还要给予无限的包容和体谅,什么苦累都自己受,她这一路走的很心酸,也非常压抑,尤其是刚开始的那几年。
郑母活了半辈子,有多次动过放弃的念头,也后悔过,她并不想女儿走自己的老路子,可就是不听劝。
“慧慧,你也看到了,一个电话说走就走,以后这种情况会很常见,真想好了吗?”
郑佳惠害羞的点头。
郑母看一眼老伴,将一声叹息咽进了肚子里。
同一时间,高燃瘫坐在竹林里面,背靠着根竹子,沾满泥巴的两条腿随意伸着,好半天都没动一下。
艳阳高照,他遍体生寒。
想不通,人怎么就那么能装呢……
大姨是,表哥是,村长也是。
杀了人,犯了法,却跟什么都没生过似的,继续过着自己的生活。
那样的心态说好听点,就是牛掰,不好听的,就是扭曲。
杀人了啊,不害怕吗?
高燃垂眼看着被水泡的皱白的手指,脑子里就像是刚生了一场大爆炸,一片狼藉,想收拾都无从下手。
起初以为黑斑只在额头,后来现是身上任何位置。
再后来得知斑不全是黑的,也会有颜色比较浅,怎么死盯着都看不出来形状的。
高燃没想到还有“惊喜”在等着他。
斑形成的时间竟然没个定数,不是杀个人就会出现。
应该是跟什么因素有关,高燃不知道。
一只蜻蜓慢悠悠飞过来,绕着少年飞了一圈,它往上飞,停在一片竹叶上面,从上往下的俯视着少年。
有风吹过,竹林轻晃,斑驳的阴影也跟着晃,挺美,高燃却一点儿欣赏的心情都没有。
谁晓得只是因为在家闷得慌就跟老妈回乡下一趟,赶巧了,碰上水塘抽干了水,凑热闹的下水摸鱼,就撞见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这是高燃怎么也没想到的结果,他一直觉得村长是个好人。
石河村跟高家庄离得近,说夸张点,放个屁被风一吹,都能送到鼻子里。
高燃天天往石河村跑,他妈就站在田埂上喊他回家吃饭,那些日子仿佛就在眼前。
那时候高燃很喜欢去村长家,因为他家门前有一颗很大的杏子树,还有石榴,可以摘了吃,不会被打骂,被赶走。
李疯子家破人亡,家财都被他的亲戚给一抢而光。
从那以后,亲戚就不再是亲戚了,村长向上头申请给李疯子放补贴,还给他饭吃,一吃就是好几年。
李疯子家的地被邻居给占了,村长开过几次会当众指责那几家的不是。
这事儿传的沸沸扬扬,也传了好些年,因为乡下都是些屁大点事儿,生一件稍微大点的事就很新鲜,不得了。
高燃长大记事了,还老是听人说,所以他知道的多。
谁家有矛盾纠纷,村长都会去劝解,人缘非常好,没人在背后说他的不是,因为没得说。
要修路,村长全力配合,不贪污一毛钱,按原则办事,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今天之前,高燃认为村长是村里最心善的人,结果那快黑斑给了他当头一棒。
原来不是不搞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只是计谋高深,没人察觉得出来。
高燃通过表哥的死接触到了这些事。
他相信了以前听说过的那句话,电视小说都来源于生活,要更戏剧,更好笑,更疯狂,也更可怕。
一件事的背后,肯定背着另一件事,或者是好几件事。
高燃抠着指甲里的泥,知道赵村长才是杀害表哥的凶手,证据呢?动机呢?
到了法庭上,一句我能看到凶手身上的黑斑,也能透过黑斑听到案现场的声音,不但不能作为证词,还会被当成精神病人关起来。
高燃啃着干燥的嘴皮子,要反推!他必须根据李疯子的那条证据链反推出几个疑点才能告诉封北。
不然他说什么都没有可信度。
封北一问,他就哑口无言,那就没法聊了。
高燃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看过好多册柯南,还有卫斯理等悬疑推理类的小说,知道反推要容易得多。
只要是人干的,就一定会留下破绽,之前村长不是嫌疑人,警方跟他都没有在对方身上下功夫,现在不一样了,反着推理,绝对能找到线索。
想一想,先想一想。
高燃闭着眼睛,思绪回到他来老家的第一天,所有的画面都倒退回去,他的脑子里像是有只手,在一帧一帧往后调。
表哥出事那晚,李疯子脚上有伤,当时他有近距离看过,都烂掉了,很严重。
以李疯子的脚伤,下水后会很痛苦,那条腿能使的力道顶多只有平时的一半,他没办法一个人将表哥弄到水里,并且打木桩把人绑上去。
这是疑点之一。
当初警方搜过李疯子的小屋,没查找出表哥的手表,却在第二次现了。
手表出现的时间是在村长家两头猪被害之后,李疯子的嫌疑也是那时候出来的,包括有关他的脚伤是表哥造成的谣言,以及他的报复心。
这是疑点之二。
这可不可以当做证据?
高燃摇头,不行,还得再找找。
他想起来了,刚来乡下的当天中午,李疯子喊恶鬼来了,自己在跑去大水塘的路上遇到了村长。
村长对水塘很熟悉,提醒他有深坑,叫他千万不要下水。
那会儿应该是怕他现站在水底的表哥尸体。
要泡上几天,尸体的腐败程度才会加重,警方能查到的线索也会更少。
“你在那儿干什么?”
后面传来声音,高燃的思绪骤然被拉扯回来,他把脖子往后扭,望了望过来的男人,“小北哥。”
封北把摊在地上的少年拎起来,“站直了!”
高燃两条腿软,整个就是一受惊过度的样子,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他吓到了。
看恐怖片虽然会害怕,但高燃可以安慰自己,那是假的,都是道具,拍的时候有很多工作人员在场。
可他前不久看到的是真的,不是拍电影。
你突然现对你满脸慈爱的长辈其实是一个杀人犯,那心情没法形容。
封北瞧着少年,脸青白青白的,身上又脏又腥,他沉声道,“你把你在电话里说的事儿再细说一遍。”
高燃没细说,直接给他一个总结,“我怀疑村长有问题。”
封北皱眉,“你怀疑?”
高燃仰头看男人,“小北哥,你心里也有疑虑的吧。”
封北不语。
的确有,但他找不出反驳的证据。
封北从口袋里摸出烟盒跟打火机,他点上一根烟,弯着腰背吞云吐雾。
高燃不说话,封北也没有,竹林里寂静无比。
一截烟灰掉在竹叶上面,封北拿鞋踩过,他重重的吐出一口气,“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些?”
高燃偏身抠一根竹子,拿指甲在上面划出几道毫无章法的痕迹,“表哥的案子虽然破了,但是我一直觉得怪怪的,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地方。”
“上午我妈要会老家一趟,我觉得无聊就跟过来了,正好赶上大家伙捞鱼,我也去了。”
封北没打断少年,等着下文。
高燃说,“村长知道哪儿有乌鱼窝,知道塘里有尖石头,他非常熟悉,而且他那个年纪竟然有肌肉,体格很不错。”
封北盯视着少年,“就这样?”
高燃将反推出的几个疑点全说了出来,没有丝毫隐瞒,他垂下眼皮,心跳的很快,怕男人盘问,“小北哥,我的直觉很准的。”
封北沉默片刻,“直觉能当证据?”
高燃撇嘴,“不能。”
“好吧,现在我就根据你提的几个疑点做出假设。”
封北抽口烟,“你表哥14号那晚跟王伟起冲突,失手将王伟推倒,你大姨埋尸,他逃跑,根据他跟王伟前后的死亡时间推断,他跑出家门没多久就遇到了村长。”
高燃,“嗯。”
封北往下说,“村长在哪里下的手?大水塘附近的小山林,还是……”
高燃跟男人对视一眼,俩人不约而同的冒出一个地点,家里。
封北闷声连抽了好几口烟,他的舌尖抵了抵牙齿,“你表哥遇害的那个时间段,村长说自己在睡觉,就算他老伴做了伪证,那他的杀人动机是什么?”
高燃还没想出来。
封北耐心分析给少年听,“李疯子跟你表哥之间有条人命,他对孩子的死耿耿于怀,疯了都记着,有明确的动机,村长呢?无缘无故会那么干吗?”
高燃仍然没吱声,他在思考。
封北弹了弹烟身,“村长没有精神病史,说话交流也很正常。”
高燃的眼脸动了动,他把脸埋在双手里面,脑子飞速运转,一两分钟突然抬起头,眼睛又黑又亮。
“小北哥,你记不记得挖坟那晚我跟你回局里,看到村长一家照片的时候说过什么?”
封北的记性不错,他将那句话还原,“你说你不是不认识村长,是不认识他女儿,还说好多年没见了。”
高燃揪着眉毛,“如果我没记错,在我搬去县里之前,村长的女儿就离开了村子,这些年我没听说她回来过。”
封北看着少年,“这能说明什么?”
高燃说,“你不觉得奇怪吗?她为什么不回来?要是太忙,一年两年不回来还正常,但是一直没回来过,那可是她家哎。”
封北刚要说话,就听到少年说,“肯定是有不回来的原因。”
“早年村里人还议论,觉得村长女儿不孝顺,没良心,逢年过节都不回家,还要村长大老远的过去,慢慢的就没人说了,也没人提,都忘了还有这么个人,所以我看到照片的时候没认出来。”
高燃问道,“小北哥,你经验多,能猜出来吗?”
封北挑挑眉毛,“通常情况下,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多年不回家,应该是对家乡留下了心理阴影。”
高燃被男人提醒,他一个激灵,“我注意到照片上的她手腕戴着一个护腕,很宽。”
封北对少年抓捕小细节的能力感到惊讶,当事人倒是不觉得有什么。
高燃抓住男人的手臂,“你查过村长的女儿吗?”
封北说,“调过她的个人档案,没细查。”
村长不是嫌疑人,没有作案动机,勘察小组就没在他身上多花功夫,况且他女儿只是一个在外地打工的普通上班族,远离石河村。
封北打了个电话交代几句,他问少年,“你妈人呢?”
高燃踢着地上的竹叶跟石头子,“回家了。”
封北把少年头上的一片竹叶拨掉,“她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高燃说,“我扯谎了。”
封北没多问,“走,我们去齐老三家转转。”
高燃抬头看过去。
封北边走边说,“跟着我。”
高燃亦步亦趋的跟着男人,听到他说,“第一个现尸体的是齐老三,据调查他那人喜欢占便宜,很小气,前段时间却突然大方起来了,在我第一次问他情况的时候,他就把李疯子推了出来。”
“李疯子拔三麽子的线索是他提供的,村里没其他人看到过,他还说村长对李疯子动手,李疯子有报复心,引导我们判定村长的猪就是李疯子杀的……”
封北的语速不算快,也不算慢,气息里的烟草味很浓,眉头紧皱着。
高燃的思绪有点儿乱。
这个世界的石河村跟他那个世界有不一样的地方,他那个世界,村长的女儿在初中教书,而这个世界早就离开了村子。
或许这个世界的命案在那个世界并没有生。
齐老三人不在家,他老伴说是去亲戚家打麻将了,估计晚上才能回来。
封北跟高燃坐了会儿就了。
没多久,封北的手机响了,他让高燃原地等着,自己上一边接电话,面色冷沉。
高燃没偷听,隐约能猜出电话里的内容。
封北挂了电话过来,“晚上我们去村长家吃饭。”
高燃说行。
他知道封北的人从村长女儿身上查到了东西,对方不透露,自己就不问,省得露出马脚,又闹出不必要的事端。
乡下招待客人就是杀鸡称肉。
赵村长给足了封北这个队长的面子,不光有一大锅鸡汤,五花肉烧山粉圆子,红烧鱼,还杀了一只鸭,做了满满一大桌子菜。
他端着半盏子白酒站起来,“封队长,感谢你跟你的队员们这些天坚持不懈的调查案情,村里才能这么快恢复平静,我先干为敬!”
封北的屁股离开椅面,“村长客气了。”
赵村长的酒量好,他几口下去脸不红气不喘,“小燃,你怎么光扒饭不吃菜啊?村长家的菜不好吃?”
高燃忙笑嘻嘻的说,“好吃,山粉圆子特香。”
他说着就一口一块,腮帮子鼓鼓的。
赵村长咂嘴,“封队长,刘成龙的案子已经破了,你到我这儿来是为的什么?不会是又出了什么案子吧?”
封北吐掉鸡骨头,“不是,我正好路过,就过来看看。”
“我听高燃说了上午捞鱼的事,就嘴馋的想上村长这儿来尝一尝野生的鱼是什么味道,给村长添麻烦了。”
赵村长的脸上堆满笑意,“这样啊,不麻烦,我这捞了好些条乌鱼,都在池子里养着呢,封队长带几条回去吃啊。”
封北道谢,他挑了块鱼肚子上的肉吃,“野生的就是鲜。”
高燃也正常的吃吃喝喝。
酒喝了二三两,封北满嘴酒气,“村长,你女儿呢?我几次来都没见过,在外地定居了?”
赵村长倒酒的动作一滞,转瞬即逝。
高燃的余光一直锁定村长,那一瞬间的变化被他捕捉到了,他拿着筷子的手紧了紧,不易察觉。
赵村长坐下来长叹一声,“是啊,在外地呢,孩子大了,主意多,她想怎么着都随她,儿孙自有儿孙福。”
“说的也是。”
封北笑问,“成家了没有?”
赵村长也笑,眼角堆满皱纹,“还没有,封队长,别光顾着说话,菜都要凉了。”
封北说这个天菜凉了没事,“村长,我查案的时候调动过村里人的档案,现你女儿长得像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赵村长笑笑,肌肉拉的很不自然。
封北之前没提过村长的女儿,这次有意继续这个话题,甚至不做丝毫遮掩,以此来刺激他,等着看他的反应。
如果赵村长没问题,别人提自己的女儿,不会有什么异常表现,反而会骄傲。
女儿离开穷乡僻壤的村子去了外地,在大城市有立足之地,多好的事,很值得炫耀。
赵村长酒喝的凶,一口菜都没吃。
高燃敏感的察觉到了,自打封北提起村长的女儿,桌上的气氛就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变化。
之后虽然封北说什么,赵村长都有回应,但高燃现他不对劲。
离开村长家,高燃才想起来那种不对劲是什么,他在紧张。
案子破了,刑警队的人又出现在村里,还上自家吃饭,心里有鬼的人铁定会坐立难安。
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神不知鬼不觉,如果突然生变故,恐怕会措手不及。
高燃看着封北。
封北也在看他,“你说。”
高燃说,“村长几个屋子的门都是建房子的时候做的,用的同一种木头,不过他那屋的门跟其他屋不一样。”
封北嗯道,“哪里不一样?”
高燃从男人看过来的眼神里得到一个信息,他也现了,只是在考验自己,又是考验,没完了还。
“里面那边的门上挂了日历,我把手伸进去摸了摸,怀疑村长用刨子刨掉了一层。”虽然搞的跟旧的一样,但细看还是有区别。
高燃能推断出村长的心理,临时换门会引起别人怀疑,况且也找不到合适的同一批门来替换。
再说了,反正有李疯子那个替死鬼在,村长不担心警方会查到自己身上,他跟刘文英的儿子刘成龙没有过多的来往。
封北揉了揉少年的头,赞赏的叹息。
高燃说,“现在怎么办?”
封北说,“回家。”
高燃一愣,“不查了吗?”
“查啊。”
封北往村子外面走,“后面的事我会调查,你别再过来了。”
“你的那些猜测还只是猜测,别到处说。”
“我知道,我就跟你说了,没跟其他人说,连我爸妈都没。”
听到少年那么回应,封北的身形一顿,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忘了。
一天后,村里来了个女人,一头黑色长披肩,穿着端庄,只是气色不怎么好,瘦的不健康,像个药罐子。
大家伙都没认出来是哪个。
直到女人进了村长家,他们才回神,原来是村长的女儿啊。
这都多少年没回来了啊,真认不出来了。
赵村长家的大门紧闭,没人晓得里面是什么情形。
街坊四邻想上门唠嗑唠嗑,就听见里面传来砸瓷缸子的声音,他们都很奇怪。
女儿多年没回来,今天可算是进家门了,不是该高高兴兴的吗?怎么还砸东西?
一整天,赵村长家的门都没打开过。
当天夜里,齐老三鬼鬼祟祟出门,一路走一路回头,生怕有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