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唐县外。
斜阳晚照,春光正好。
城外大片的农田不知何时已焕发生机,青色的秧苗在田间随微风轻轻摇摆,远近之内,影影绰绰的是许多忙碌的身影。
青壮的汉子光着膀子拖拉着木犁,翻种土地,妇女和老人在田间育苗插秧,有孩童赤着脚从田地飞奔雀跃,个个脸上都是久违的笑容。
暖暖的夕阳下,举目所望,一派好风景。
一处田垄上,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面前开阔整齐的田地,长长吐了口浊气。
他的肩膀由于拉犁,已经磨出了一些血痕,双脚也轻轻打着颤,可抬头望着湛蓝如洗的天空,心中却有种难以形容的不真实之感。
良久,少年似稍稍从疲劳中缓过劲来,伸手从田埂上拔了两根翠绿嫩芽的杂草,咬在口中,嚼了嚼,又随口吐掉,转而朝正在田间弯腰劳作的一个少女喊道:“贞姐,贞姐,这一片以后真就是我们的地了吗?”
“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听到少年的呼喊声,正在田间小心翼翼的育苗的一个少女直起身,同样舒了一口气。
少女的额头有细密的汗珠,长长的头发贴在头皮上,脸颊隐约沾了一点泥土,姿色不算绝佳,似乎由于劳作,还带着几分疲色,可眉眼亲和而坚韧,透着一股别样的美。
少女目光遥遥望了一眼远处的田地,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伸出带着泥土的手指在前面虚划了一下,轻声道:“小川,以后这里就都是我们的了,只要我们勤快些,到了秋日,地里就能长出金灿灿的粮食。”
说道最后,少女明亮的双眸里露出了由衷的希冀。
赵川目光顺着严贞望向远处,心中涌起一丝热流,情不自禁地感慨道:“贞姐,这日子真好啊!”
若非经历过如此之多的人间困难,又哪里能明白,而今这片刻的安宁是何等的来之不易。
这一个月的时间,虽劳作不停,有各种事情,可却是赵川觉得过得最快意的日子。
没有了那种时时刻刻都命悬一线的压迫,反而能真正的感受着这大地和风中的草木气息。
“那贞姐,我们还要南下去越州吗?”
两人说话间,距离不远处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同样气喘吁吁地瘫在了田埂上,头枕着嫩绿的青草,转头望向站在田间的严贞。
严贞转过头望向说话的少年,对方年龄比起赵川和王道平明显要小上几岁,连日的劳作明显看得出疲乏,顿时道:“小庄,你先歇一会儿。”
说完,又顿了顿,眼神变幻了一下,忽然看着这个叫做小庄的少年,还有一旁的赵川,问道:“小庄,小川,你们想去越州吗?去找张大叔。”
叫做小庄的少年一咕噜地坐起身,叫道:“贞姐去哪我就去哪。”
“我也不想去。”赵川摇摇头,“如今祸乱已去,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地了。”说着,少年目光之中又有了几分忧虑,“只是王道平说得也对,不过,我还是听贞姐的。”
他们这个曾经在无数尸鬼里艰难生存下来的小团体,为了今后的去向其实已经不止讨论过一次。
虽然大家都愿意听严贞的,继续留在司州,甚至包括王道平,可真正留在这里,现下虽分了田地,可心中依旧有些惴惴。
“王道平啊!”
严贞目光微微闪烁,轻轻走到田垄边上坐下,仿佛无声地吐了口气,微笑道,“那小子现在肯定在县衙里算账,不用劳累,这就是军师了!”
“哼,就是那小子仗着比我们多读点书,就不用来田里做事情了。”赵川故作忿忿地叫嚷了起来。
其他一些个少年少女一起附和:“一定要让他也来耕田。”
“对对,贞姐,可不能让他跑了。”
严贞看着身旁跟着自己好不容易从炼狱逃离出来的一众少年,微微昂起头,面容上露出了温婉的笑容,只是笑容里又夹杂着几分疑虑。
“这般刚刚有了一点盼头的生活,却不知能持续多久,又是否能够守住呢?”
……
“王道平,算错了,再拿回去算。”
凤唐县县衙内,一个清脆悦耳的少女声音响起。
坐在县衙偏堂上首一堆案牍中间,一个身穿红裳,年岁不大的少女,随手将一本册子,扔到了坐在最下首的一个几案前。
“这……这……”
几案后面,看着略有些羸弱的少年接着被扔到面前的账册,面露不解。
抬头望向偏堂中间的少女疑惑道,“陈……将军,我已经算了三遍,不能有错的。”
他自诩虽不比得一些县中的钱粮胥吏,可自小聪慧,在义军之中就看着父兄辈统筹军中和难民的生计,还是颇有心得。
但被应召来县衙帮衬,却是几次三番的被挑出了错漏。
偏堂上首的陈素头也不抬,或许是经历事情渐多,又因此前在凤唐县组织流民,操持了许多事物,年龄虽不大,可越来越干练。
听到王道平的话,只是淡淡地说道:“从陵定郡核算的粮食少了一百零七十五石,齐安县县仓搬来的粮食米粟未分,州威县虽已毁,可新纳丁口几何,还有存粮几何,都未统计到,再去算一遍。”
“这,这也要统计?”
王道平微微张了张嘴,看着那头也不抬的少女,一时说不出话来。
若说年岁,恐怕他比这主事的少女还要大上一二岁,可对方才思敏捷,统筹计算,几乎一眼扫过去就能够得出结论。
他曾在义军里,父兄辈也有人做这些计算工作,可从来没有精细到这样的地步。
“自然是要的。”
陈素不断翻动着桌上的账册案牍,随口又应了一句:“我们有丁口多少人,每人吃多少粮食,务必要心中有数,如今才是春耕,还有三四月的时间,当务之急要收拢周边所有存粮和人口,撑到秋收。”
王道平稍稍顿了顿,只能点头应是道:“是将军,属下继续核算。”
哗哗的书页翻动声,嘶嘶的碾墨声,卷宗文档搬动的轻微声,还有不时有胥吏从内外堂进进出出的脚步声和低语声,不断的响起。
许久。
陈素端坐在上首翻阅完了最后一份账册,蓦然站起身,旁边立刻有一位两名常备军的士卒上前,一个递给了她一把装潢不凡的横刀,一个站在身后给她系上宽大的大氅披风披风。
陈素也不看偏堂内左右正在忙碌的众人,只是在离开偏堂时,忽然扫了一眼,顿住了脚步。
悄然走到了堂下一角,从里面翻找出来了一截大红蜡烛,让两名常备军士卒悄然点上,使得县衙内的光线明亮了许多,这才迈步离开。
距离那次疫乱已经过去一个月,如今的凤唐县内,百废待兴,这县衙内外,统计钱粮和流民,安排田地,统筹管理,几乎人人都是连轴转。
在凤唐县县令郎浦和与主簿季博才,以及参将王知等人早已逝去,如今整个凤唐县,唯陈素马首是瞻。
出了县衙,街道之上,已经颇为热闹,有不少从城外忙碌的身影回来,亦有一些店铺之类的开门揖客。
城内有将近三成的区域,在此前的大火焚烧之中成了废墟,可渐渐的这些时日也被人清理了出来,新来的流民和城中原来的流民再次开始建造了一些简单粗粝的房屋住所。
“以工代赈,不能让人闲下来。”
陈素在经过了这篇城门左近都是废墟的地区时,看着来回忙碌的人影,心中无声地默念了一句。
如今凤唐县有粮有人,遭受那次尸群围城虽逃亡死伤了不少人,可此前郎浦和留下的底子着实不错。
修缮房屋城池,城外堆积了大量之前积攒的材料,再加上有一定的粮食打底,让最初这些涌进来的灾难都能够有一碗饭吃,不至于饥寒起盗心。
除此以外,最重要的是县中的胥吏和衙役班底尚在。六房书吏虽然其中死了不少人,可正职副职还是有一些在,再招募识文断字如王道平这样的少年青年或者账房之类的,整个凤唐县才能够运转起来。
再加上凤唐县县中各地荒芜,前面的富户死的死逃的逃,更好能够安置百姓。
陈素大刀阔斧地分田地,共耕耘,又使得一部分人心安定了下来。
如今凤唐县的人口将近有三万,其中大半是最近这半个月从各地涌来的难民。
此前,凤唐县的存粮虽多,但面对如此众多的难民涌入,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她以原来的凤唐县衙役和常备军为骨干,拣选青壮,或亲自带领或派人,从周遭遭遇祸害的区域里搜罗回来的钱粮物资。
如今凤唐县往北的司州北境,直至雍州境内,受到这大半年的尸魔祸害,十不存一。
她正好利用起这些空档的大量资源,招人开垦,养兵养民。
一路穿街过巷,陈素很快来到了城北最边角的一处宅院。
站在这宅院前,陈素又微微恍惚了一番,这里便是当日那尸鬼出现的所在,使得凤唐县再次受害。
只是如今,这处宅院被人经过了一番修缮,改成了一个简单的道院。
陈素迈步进入,就见到道院有数十人正在忙忙碌碌。
其中一个端坐在道院内间座位上的道人,鬓角斑白,看着四十许,正在画符。
旁边有年岁不大的孩童,从旁协助,见到那道人将符画完,恭恭敬敬地接过,然后小心翼翼地藏进了手边的一个木箱里。
似看到那陈素走近了道院,那道人急忙起身,走到了陈素面前,稽首行礼:
“子谅见过师姐!”
陈素笑着摆摆手,望着中年道人道:“慕大哥,你年长于我,我又未曾真的拜哥哥为师,你唤我素素便可。”
慕子谅微微摇头,他虽如今年看着像是四十岁的中年人,可其实也不过二十出头。
只是即便二十出头,依旧比陈素要大了六七岁,不过他却知道,正因如此,才不可有丝毫怠慢,以免影响对方好不容易积攒树立起来的威望,笑着问道:“师姐是来拿道符的么?”
陈素望了望这座小小的道院,神色微微有些恍惚,听到慕子谅的话,才接着轻轻点点头,“前番派人去梁古县,那里被一伙盗匪占据,我要趁着他们未曾壮大前,先行除去。”
“此是正当之理。”
慕子谅轻轻颔首,如今司州北境和雍州尸魔已除,各路盗匪、义军、流民很快就会再度出现,若不趁着这个空档,尽可能壮大自身,再往后想要安稳,可就不容易了。
伸手从旁边那个穿着粗布麻衣的道童手里,取过那个木盒,交到陈素手中,道:“其中避箭符和避火符各三十张,‘丹符式’十张,‘开天眼符’二十张。”
“多谢慕大哥。”
陈素将木盒接过,交给身边的一个跟着的常备军,红色的披风大氅甩动,转身再次离去。
慕子谅站在原地望着陈素离开的背影,嘴唇微动,似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笑了笑。
对于陈素他心中是钦佩的,对方年龄比他小了不少,可心气却大,从到凤唐县开始,所作所为多少男儿都赶不上。
“师尊将我留在此地,我自当全力扶持。”
裴楚和陈素的关系,他如今多少已然知晓,不过又觉得有些说不明,但其实都无所谓。
“为苍生黎民计。”
慕子谅目光望向渐渐暗沉下来的天空,眼里亮如星河,悠悠然感叹了一句,转而回身买入道院之内,继续开始修持“三洞正法”。
陈素带着两名常备军士卒,离开了道院。
门外,又有两名常备军士卒牵着马,早已等在了那里。
陈素翻身上马,领着四名常备军士卒,一路疾驰,出了凤唐县县城,很快就来到了距离城外不远的一处偌大的营地。
这处营地是此前常备军所驻扎,近段时间又返修过几次,看着虽然粗陋,可其中人马却颇为剽悍。
在陈素进入军营之后,黄土踏实的校场内,将近两千的士卒早已站定。
校场的高台前,几个一身铁甲的将校昂然站立,见着陈素出现齐齐行礼。
这几个将校之中,当先一个是此前凤唐县防疫和后来抵御尸群围攻时,就一直跟在陈素身边的樊诏。
其人虽不过是个伍长,可却是军中老油条,所立功勋也是不少,只是犯错同样多,一直不得晋升。
另外一个则是原来常备军里的一个副将,为原来参将王知心腹,是个实诚人。
王知死后,他也未有太多想法,如今这世道,一人难活,在陈素被县令郎浦和和季博才暂代首领后,便一直唯陈素之命是从。
对方是女流之辈,年纪尚幼,可此前尸群围城,陈素不论是武功人望,还是身先士卒的诸多表现,都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至于其他两个领军的校尉,一个是来自百战余生的陵定郡,一个是来自于沦为流民的军中校尉。
成骁军在陵定郡郡城当时不过就三千人,尸魔围城后所剩下来不过只有数百人,其中还有一些是民夫。
这些人是裴楚离开前,花费了一番功夫才收拢来的,陵定郡已破,司州北境几乎荒芜,干脆让其南下到了凤唐县。
再有部分就是最近这段时日从其他处前来投奔的流民,在尸魔肆虐时,许多人躲入深山老林,直至近端时日存粮告罄,加上尸魔肆虐渐渐平息,才逐渐冒了出来。
是以,军营之中的两千士卒,原本凤唐县的常备军占据了部分,然后陵定郡的成骁军和各地涌来的流民军卒又占了部分。
不过,人数虽然不多,但大抵犹豫此前尸群肆虐的缘故,各郡县乡镇十室十空,花费了一些力气收罗之后。大抵上来说,甲胄武器都还算齐全。
众人看着走上高台的陈素,在一众铁甲铮铮的军汉中间,对方少女身份,还有那一席大红衣袍,格外惹眼。
只是这些军卒里大多数在过去的这些天,已然见识过那小小身体却能轻而易举掀翻七八个顶尖壮汉的武艺,再加上对方手握钱粮,对于这位新任主将加县令多数已是服气。
即便有少数桀骜不驯之辈,在此时亦是不敢出言不逊多生事端,前些时日营寨外悬挂的脑袋可不止一颗。
“慈不掌兵。”
陈素站在高台上,眼见一双双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神色丝毫没有半点波澜。
她已再非那个昔日懵懵懂懂、面对骤变毫无反抗之力的弱质女流。
不知觉间,身边已经有不少人成为她的拥趸。
这些人里,有些是慑于裴楚的神通术法,只是裴楚是得道高人,那一日围城时所施展的雷法手段,高高在上,许多人不敢攀附,渐渐聚拢到她的身边。
这也是陈素重整旗鼓后,能够掌控凤唐县内外的原因之一。
所有人皆知这位少女将主身后有一座巨大的靠山,术法通天,即便谁有些小心思,可不敢多生半点事端。
有些是因为她在凤唐县最危难时,身先士卒,受其感召,情愿追随。
还有部分,就是迫于她的武功和势力,又或是为了一口吃食。
期间种种人心,她已能洞若观火,也无所谓。
在越州时和老卒兰颇一路同行,就和她讲了一些行军统兵之法,虽然都是闲言碎语,可她聪慧过人,举一反三之下,已将这二千人收拾得服帖。
她想起裴楚曾偶然和她提及“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刀枪之内出政权”、“拳头大有道理”的话,心中明白,想要在这个世道站稳脚跟,就要有人。
“将军,两千凤唐军集结完毕,可以开拔!”
樊诏见陈素立在高台上,上前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冲着陈素语气铿锵喊道。
“选十名探子,发‘开天眼符’,头前打探。”
陈素轻轻一挥手,一旁跟随的士卒就将十张“开天眼符”拣选出来,交于十名探子。
这十人当场焚符调水饮下,翻身上马,疾驰而出。
陈素望了一眼校场上两千跃跃欲试的成骁军,又抬头看了看渐渐暗淡下去的天色,忽然一跃跳下高台,落在高台下的一匹健马上。
其他诸如樊诏等将校齐齐下了高台,翻身上了马匹。
校场内,刀枪如林,铁甲铮然。
所有人都目光都落在了那一些红裳如血的娇小身影上。
陈素轻轻吸了一口气,拔出腰间横刀,扬手一挥,“凤塘军,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