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上,一前一后两个身影正在快步朝着县城的方向狂奔。
“……裴小子,不,裴兄弟……我走不动了。”
白贼七双手叉腰,喘着粗气,缓缓停了下来。看着走在前面两步的裴楚,喊道,“这城内大火,你……你去作甚啊?”
“城内还有我诸多邻里,他们虽不是我亲人长辈,但我既陪同来此,自然要把人看顾好。”
裴楚听到身后白贼七的喊话,脚步放缓,停了下来。
看着远处县城越来越明亮的火光,他脸上有些焦急,尽管此刻两人离还有一段距离,可从城外看那火势小不了,怕是烧了起码有好几条街了。
而且今天他在城内留心过周遭的建筑,基本上都是木制的房屋为主,街巷连绵,一旦烧起来火势恐怕就难以遏制。
在城隍庙的那些乡人邻里都是老弱妇孺,这样的情形下,他真担心他们会出什么事情。
裴楚又回头看了一眼累得走不动的白贼七,急切道:“七哥,要不你先歇着,我先赶去城里。”
“……呼……你……你小子,倒是和大虫一个脾性,爱管那不相干的事。唉唉,也亏得你这等人,七哥才愿意结交。”
白贼七连连喘着大气,嘴巴却不肯停,弓着身露出了疲惫的姿态,摆了摆手,“你……你先去吧,七哥在这里歇会。”
“好,那我先走一步。”
裴楚点点头,没再犹豫,快步地离开了白贼七,朝着前方冒起火光的县城小跑而去。
“嘻,七哥才不跟着你,傻头傻脑的。”
看着裴楚的身影消失,白贼七一下直起身,脸上装出来的疲惫一扫而空。
远远看着火光冲天的县城,白贼七又拍着手,笑嘻嘻地叫了起来: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县城走水可是好多年不遇了,哎呀呀,那城里的金行当铺今夜是不是也烧了哩,还有哪些个店铺买卖行,这会儿掌柜伙计应该也哭喊着逃命,今夜七哥虽然吃了那水鬼一吓,可合该发笔横财慰藉慰藉……”
……
“城门还不开?”
裴楚一路狂奔到临近浦水的西城城门,站在城墙下抬头能看到城内红彤彤的天空,耳畔隐约能够听到城内的呼喊声,只是城门依旧紧闭,并没有人打开。
裴楚左右看了一圈,城墙上负责把手城门的衙役和民壮不知去了哪里,又转了方向,快步跑到了之前出城的那一棵树下,沿着树干上被人设计好的落脚点,快速爬上了城墙。
一上了城墙,裴楚就远远看到了城内有多处火光亮起,高呼和哭喊声连成一片,街道上人影绰绰,显得颇为混乱。
“没有人组织救火?”
裴楚心中大感疑惑,此刻的火势似乎已然逐渐蔓延开,再不进救火恐怕后面火势会越来越大,后果简直不可预料。
顾不得多想,他从城墙上跳了下来,一路朝着西城的城隍庙位置飞奔而去。
那里离他现在的位置比较近,乡民又多数是老弱妇孺,他觉得应该先过去看看,至少将人撤退到安全的位置。
下了城墙,裴楚沿着之前走过的那条街道跑去,迎面而来撞上了一个光着脚赤着上身的男子,神色仓惶,看样子像是从睡梦之中从家中逃出来一样。
“跑什么,救火啊!”
裴楚伸手招呼一声,看看能不能让人组织起来在城内救火,可那男子只是嘴里呼喊着“快逃命啊”,脚步丝毫没有半点停留,一溜烟就从他身边冲了过去。
“这人怕死到了这个地步?”
裴楚回头看了这赤着上身的男子一眼,心中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即便是失火了,只要人逃得出来,这时候也该赶紧组织起来尽可能救火,抢救财产才是。
回头又走了两步,迎面又撞见了一个长得高大壮硕的身影,装扮有些像个屠户,脚步迟缓,正在朝他一步步逼近。
裴楚脚步猛然一顿,忽然明白了方才那男子为何奔逃,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个男子整个肚子几乎被逃开,肠子内脏之类的洒了一地,可对方浑若不觉,翻白的双眼似乎正在盯着裴楚。
“这……”
裴楚猛然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就后退了两步。
沙沙——
脚步声响起。
裴楚咽了一口口水,跟着又注意到街道上,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了好几个人,男女老少都有,脚步迟缓,似乎每个人都在直勾勾地望着他。
在远处烧灼的明亮火光下,这些人歪头斜脑、浑身血渍,青紫色的面孔没有丝毫表情,站在那里就显得诡异异常。
吼——
距离裴楚不远的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忽然张开了混杂着黑紫色血肉的嘴巴,发出一声一声仿佛野兽一般的咆哮,双手张开,摇摇晃晃地朝着裴楚抓了过来。
裴楚汗毛倒竖,掉头朝着身后的街道狂奔。
陡然间,眼前一个红色的人影闪过,裴楚还没来得及反应,砰地一声,就被这个红色的身影给撞翻在了地上。
“饿啊——”
紧接着耳边就响起一个仿佛地狱饿鬼哭喊咆哮的声音。
裴楚来不及多做反应,就看到将他撞翻的红色人影已然爬了起来,动作灵活迅捷,不像之前见到的其他人。
“张婆婆?”裴楚失声叫道。
在这一瞬间,他借着火光看清楚了面前这个穿着一身怪异红色长衣的人是谁,面容苍老枯槁,诡异地扭曲着,正是他之前从观前村搀扶了一路的张婆婆。
可那穿着红衣的张婆婆似乎完全不认识裴楚,手脚并用,扭曲着身体,完全丧失神智,再次扑了过来。
裴楚来不及多想,原地一个翻滚,让开了张婆婆的这一次扑击,紧跟着身后一阵的脚步声响起。
那些耷拉着脑袋,步履迟缓的杨浦县民众,已经跟着张开双手,再次围到了他身前。
其中领头那个壮硕高大看着像是屠户打扮的男子,更是双臂大张,眼看就要将裴楚给一把抱住。
裴楚惊骇欲绝。
正在这时,砰地一声闷响,那眼看要扑到裴楚的壮硕男子忽然倒飞了出去。
“裴兄弟,快走!”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裴楚耳边响起。
裴楚飞快起身,几步跟着冲出了那些包围上来的人群,再一回头,就看到彭孔武手握一根手臂粗的大木棒,将后面扑来的张婆婆给打飞了出去。
跟着一条大木棒挥舞如风,又将一些围上来的人群给统统打倒,这才转身赶上了裴楚。
“快,这边!”
彭孔武几步冲到了裴楚旁边,引着他就朝一条街巷跑去。
在两人身后,那些被彭孔武打翻的人群再次站起身,一阵阵凄厉的惨叫和野兽般的嘶嚎不断响起。
两人这时候顾不得其他,只是一路狂奔。
一路绕开了好几处混乱之所,直到进了某条还未被火烧到的僻静小巷。彭孔武托着裴楚,两人一齐翻进了一处大门紧闭的宅院,两人才喘着粗气停了下来。
外面火光滔天,伴随着各种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裴楚心脏砰砰直跳,靠在院墙上,方才的遭遇,有那么一瞬让他感觉仿佛像是前世看过的某类电影。长长吐了两口气,才转头看向旁边的彭孔武,问道:
“彭都头,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彭孔武右手握着粗大的木棍,额头汗水涔涔,连连喘了两口粗气,才缓缓道:“我先你一步进城,本想组织军巡铺的人救火,可不等我走到军巡铺,城内人早乱了。然后……”
彭孔武顿了顿,脸色似乎变得无比阴沉,目光灼灼地看着裴楚,“然后就见到了你的那些乡人不断袭击县中居民。”
“为什么他们会这样……”
裴楚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也不知。”
彭孔武摇摇头,顿了顿,忽然又道:“我去年到郡中公干,曾看过一份朝廷邸报,说北面州郡叛乱时,有妖人以邪法祭炼疫鬼,和现今情形颇为类似。”
“疫鬼?”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北面州郡冻饿病死的灾民何止万几,怨气集聚不散,被妖人用邪法招魂祭炼成鬼物。这些鬼物可附身神思不属血气不旺的人身,进而成为似人非人的疫鬼,择人而噬。但凡被疫鬼撕咬后,疫气传播,常人转眼就会沦为毫无神智的行尸走肉。”
彭孔武看着裴楚,语气低沉,“裴兄弟,你的那些乡民怕是尽皆……”
“都成疫鬼了,人命便如此轻微么?”裴楚一屁股坐倒在地,久久无法回神。
这世界是没有什么丧尸病毒,但却存在更加恐怖的妖魔鬼物,邪术妖法。
“如果我今晚还在城隍庙的话,会不会也成为疫鬼?”
他本以为这个世界虽然存在妖魔鬼物,但人道昌盛,有王朝统御,还有道法和镇守天下的什么禁妖司,即便偶尔有妖邪作祟,但不过是边边角角。
可现在却悚然惊觉,这个世界的凄惨残酷,远超他的想象。
有法术,有妖鬼,一旦普通人遭遇到了,几乎毫无反抗之力。
不论是观前村或者其他村中的乡民,他熟悉或者不熟悉,但都算是见过,是活生生的人,仅仅只是转眼之间就全部沦为了鬼物,这让裴楚愤懑痛苦,难以宣泄。
彭孔武神情凝重到了极点,几乎是咬着牙在低声自语:
“县中有朝廷龙虎气镇压,按说不可能有妖邪鬼物能够作乱,除非……县衙已破!只是那些乡民为何会变成疫鬼?”
疫鬼是妖邪,一县之中有朝廷龙虎气在,根本不可能乱起,以往即便有疫鬼为祸,那也是人迹罕至的乡野,或者是城破之后的废墟白地。
现在城内出现这样的情况,最大的可能就是县衙出了变故,龙虎气溢散,无法镇压妖邪。
忽然宅院内一声响动,彭孔武蓦然一惊,举着手中的大木棒,喝道:“什么人?”
“彭都头?!”
庭院内的一处角门里,一个神情慌张的男子拿着一把菜刀,护着一个妇人和两个小儿走了出来。
“是孙掌柜。”
彭孔武定定地看了那神色慌张的男子一眼,神色稍缓,他认得对方,县中的一家布行的掌柜,他和裴楚闯入的是这家人的宅院。
“红衣,是那些红衣。”
这时,裴楚猛然回过神,叫了起来。
他想起之前城隍庙内,栾秀才和那两个随从带来的衣物和馒头,给乡人御寒果腹,当时他并未多想,只是匆匆瞥了一眼,现在想来那些衣物似乎都是红色的。
“栾秀才!”
两人几乎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名字。
这时候他们都想到了,遭遇水鬼前跟踪栾秀才三人,对方却骤然在街巷上消失不见的事情。
隐约之中裴楚感觉很多看似蹊跷的事情都变得清晰起来。
最初是有人在浦水之中埋下独眼石人,被充作河工的乡民挖出,县中因石人涉及谋反将这些乡人拘押。之后又让诸如白贼七这样的街面泼皮放风,引得那些被拘押的乡人家眷惶惶不可终日,胆战心惊之下,被疫鬼附身。
虽然其中还有一些不甚清晰的地方,但整件事情的脉络大抵便是如此。
“我这便去找那栾秀才。”
彭孔武目疵欲裂,又看了看裴楚,“裴兄弟,你先躲在此处等我。”
杨浦县这场大乱,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他身位一县都头,自有护佑一方平安的责任。此刻不知县衙是否尚在,能做的职司就是缉拿盗寇,抓到幕后真凶。
“不。”
裴楚听到彭孔武让他躲在这里,却从地上重新站了起来,指了指躲在远处的一家人,眼里似映衬着外间的火光,“县中虽乱,但肯定还有许多人并未受到伤害,现在城中大火,疫鬼袭击,我去组织人先离开县城。”
那些疫鬼虽然看似恐怖,但裴楚听完彭孔武的介绍,已然大概知道疫鬼或那些感染了疫病的普通人,与他熟知的影视作品里的丧尸相差仿佛。
如果疫气只是撕咬抓伤这种传播方式,疫鬼并非没法对抗,至少有组织的话,也能够让更多的人逃出去。
“好。”
彭孔武认真地看了裴楚一眼,重重点头,也不问裴楚如何去做,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裴兄弟,彭某能和你相识一场,也不枉了,多加小心!”
说完,一个纵跃攀上宅院的围墙,翻身跳了出去。
裴楚看着彭孔武的身影消失,定定站了一会,深吸了两口气,转头看向躲在角落处的一家人。